“嘶……”
男子倒吸了口气。
心思一忽儿从少女格格不入的装束，挪到柜面的头饰上。
“这可是琉……”
话脱口他才反应，戛然打住，细目微挑飞快睃了眼。观少女神色无异，才清清嗓子，捻着小短须认真端详起头饰。
安子夜佯作不察，耐心静候。可等久了，心绪便也不自觉游离往别处。
谁能想到，不久前她还坐在学校林荫小道等待与室友汇合，冷不防那一道异常白光迎头泼下，刺痛双目。
她堕入漆暗。
等视野再清明，目之所及，却已是往回倒退数百、上千年的风土人情。脚跟触地，已踩上了这片陌生疆土。
她……
又穿越了……
早在步入质铺前，安子夜就顶着异样视线穿行了两条喧嚣街道。
确认无误，是穿越不假。
至于为何说“又”，只因这已非第一次。
她拢共活了两世。
第一世，意外穿越至南乾皇宫，结果惨死收场。
母胎重生开启这一世，度了十八年安稳日子。
本以为终会淡去前世记忆，竟不料今又二度穿越。直觉告诉她，这还是那个从书籍上无法寻见的王朝……
“姑娘？”
一声唤，叫安子夜回了神。
掌柜的好奇心又转回少女身上。
“此琉璃做工精巧，样式别致，您是从何处入手的？”
不怪他起疑。
此女衣着古怪大胆，一头黑亮青丝剪得参差不齐，略显狼狈，实不像能怀揣琉璃这等稀罕物的贵客。
若非对方举止从容大方，他恐怕早起了报官之念。
“花钱买的。”安子夜不咸不淡应。
她乃身穿，携来的全部家当放在当下，不是突兀怪诞，便是值不了几个钱，唯剩这别在鬓侧的粉茶花琉璃发夹。
前世她在皇宫见过不少琉璃物什，晓其珍贵。此发夹的工艺自是难及宫里那些，可若运气稍好，或也能凭其点彩镶银的玻璃表皮置换些银钱。
“收不收？”
杏眸一掀一阖，她将对面神色纳入眼底。
“这……东西是好的，就是……”
掌柜显难色，摇摇头，掐着小拇指尖儿夸张示意，“太小，不值钱……五两吧。”
五两对寻常人家已是笔不小数目，更何况眼前少女看着身无分文。
安子夜覆下眼帘，透亮清澈的琥珀瞳转了半圈。须臾抬头，温温一笑，却是拿回发夹半声不吭往外走。
这就……不典当了？
掌柜大惊。
“姑娘，整个月桑城可只有我这一家质铺，错过就再没地儿能换了！”
岂料对方充耳不闻，连脚步都未有丝毫犹豫放缓。
不像是故意在跟他论价。
眼看到手的好东西就要溜走，掌柜按耐不住，也顾不得那些熟捻于心的生意经，破声喊道：“十两！给你十两！”
一只脚已迈出的安子夜停下，回头。
“二十。”
掌柜心一沉，脸色有些难看。
“姑娘原来是个厉害人，那咱们就敞开说亮话，我刚才所言不假，您这头饰上的琉璃确实小了，实在不值二十两，十五两如何？”
少女思索几息，收脚转至柜台前。
“十八两。”
“……行，就十八两！”掌柜咬牙妥协。
应要求他将几块整银换成碎的，送了只钱袋装好，才推过去换来发夹。
“姑娘日后再有好东西，可千万别便宜了别家，记得来我这儿。”
安子夜收进挎包，捏了捏，轻笑。
“不是说这里就您一家质铺吗？自是要来找您。”
听出话里的揶揄味儿，掌柜也不介意，大方一笑，恭恭敬敬将人送出。
甫一踏出质铺，艳阳扑面。
暖和，刺眼。
一瞬以为梦醒，就要回到原来世界，安子夜闭目，提起心，怕会出差错，连呼吸也骤然放轻。
可待适应光亮，再睁开。
车水马龙，行人如梭，却还是那副陌生模样。
少女轻叹，眼底闪过失落，又给压下，默默整理起自己的处境。
诚如所料，这确是她前世穿越去的王朝。
但现今所处地是月桑，属前世穿越的南乾邻国，大抵不会遇见故人，也算得一件好事。
抬眼张望，她本是要思忖去处，却不想先受了几道露骨目光打量，像粘腻毛剌子爬在她裸出袖外的手臂上，引人恶寒。
少女蹙眉，提步走进街旁成衣店。
她已有初步打算。
待换件衣裳，先在城中找间客栈住下，复盘穿越细节。或许暂难有头绪，但她大可明日去找份营生，再租个地方落脚，日子长了总会有进展。
这般设想好，她也换上了一身低调朴素的粗糙布衣，心满意足走出衣帐。
“店……”
音未落，一只攥着湿帕子的手突然从背后伸出，紧捂住她的口鼻。
异香席卷，铺天盖地，将神志搅乱，安子夜仿佛失足坠入不断往下落的深渊……
不知昏迷多久，她再醒来时，已被蒙上眼塞住嘴。眼不能视，口不能言，四周静可闻落针，恍若置身幽暗漩涡。
这是一间空许久的屋子，灰尘厚重，逼得她几度险些昏厥，唯在日头升上顶空，暖阳爬至她脚旁，才稍稍好受些。
屋外偶有走动，但除了送饭，无人踏进此屋。送饭的是个女子，推开门，霉风总会夹着脂粉香扑入。
女子不肯与她交谈，喂饭也粗暴，不耐烦挥舞的筷子大有要磕碎她牙齿的架势。
她气极便一脚踹过去。
饭碗砸地，女子痛嚎怒骂，可即便如此也不敢伤她，只跺了跺脚，寻来绳子将她的腿绑住，继续饿着她。
过了好久，下起大雨。
哗啦啦，天像是被捅穿一个洞，时伴雷电咔嚓劈下。
安子夜因喧嚣而心安，只是雨声太大，以至有人推门走近，她都没觉察。
直到烛光微弱散开，面颊触到一丝温热。
“……一模一样。”
她隐隐听见有男声响起。
“皇兄这回能信我了吧。”
“嘘……”
屋外大雨滂沱，电闪雷鸣，那二人刻意压低声，安子夜便再听不清。
好一阵子，男声才附耳再响起。
“看你穿着，非富贵出身，若肯听话，我可留你一命……”
看来并非街上那几个登徒子，她紧绷的心弦顿时松弛些。
耳畔触到男子呼出的热气，安子夜不自觉避让。似是也发觉她的嫌弃，对方顿了顿，却没发作，冷下声。
“还能许你一辈子难企及的荣华。”
这危机重重的异世，要贪图什么荣华？
可强塞过来的东西，她若是不收，只怕还得搭上命。
安子夜无奈点头，佯作接受。
虽如此，男子似还是不放心，又恐吓了她几句，才终于道出意图……
*
马车出月桑国境，碾过沙石，继续颠簸往前。轧开的嘎吱响钻进车内，搅碎一室清静。
“公主。”
婢子清脆含怯的嗓音让安子夜从回溯里抽回身，睁眼。
“柳大人说前面有河，公主若累了，可下车去休息片刻。”
车外是陪嫁婢子飞萤，豆蔻年华，活泼灵动，但有些怕她，与她说话总要比和旁人时低轻怯懦些。
也不奇怪，九公主素以任性跋扈闻名，她与九公主容貌相像，此番被胁迫代其去南乾和亲，做得隐秘，飞萤不知她是赝品，自然会惧怕。
说起来，她对九公主的了解，还是源自前世。
公主嫁至南乾虽不满一载便意外离世，但乏闷空幽的后宫里关于这位帝王亡妻的秘闻却不少。
听闻其人娇纵，在月桑时受宠，到了南乾背靠皇后姑母这棵大树，也从未收敛，因此得罪不少人，尤其与夫君最是不和。后来公主意外死于大火，果然也不见那位有多么悲痛。
当然，秘闻称之秘闻，便不止一种说法。
也有人说夫妻二人不和为假，王爷思妻悲恸是真，才会在多年后登上皇位，寻了个容貌相似的女子当亡妻替身。
安子夜不知哪个版本真，也无兴趣，只知众人口中的替身正是她。
前世她一脚踏空，落在新皇登基日，不偏不倚砸中踩着夜色出来赏月的少年帝王。
衣着古怪、身份不明、冲撞君王，按理说九条命都难保，可她活了下来，只因与帝王亡妻容貌酷肖，勾起了少年的兴趣。
如今想来，思念亡妻也好，对容貌生好奇也罢，那人留她一命都是因九公主，倒是她欠了人情。
好在前世恩情今世也算抵了。
此次抓她、绑她、半是逼迫又半是引诱她去和亲的，俨然正是公主本人和其刚继位月桑王的皇兄。
虽非本意，但既坐上去南乾的马车，她就算是替其挡了一遭，日后也不再相欠。
“公主？”
半晌未得回应，飞萤又怯怯喊话。
少女默了默，新染过寇丹的玉指掀开车帏一角，闲闲往外望。
梅雨刚过，日头愈显毒辣，绵延不见极尽的黄土官道上，尘土掀卷，热浪滚涌。
树影婆娑黏附地上的炽烫沙砾，暑气旋升炙干垂挂叶尖的雨滴，荫深处蝉鸣不歇，一阵阵聒噪逼高，裹得人心烦意乱。
她压下烦闷，冲亦步亦趋跟在车旁的飞萤嫣然一笑。
“你去回柳使者，就说我不累，若柳使者乏了，歇歇也无妨。”
公主对她笑了……飞萤愣怔点头。
遂又恍然回神，受宠若惊应下，小跑着往前。
落下车帷，安子夜敛了笑坐回。
娇滴滴的公主都不喊累，南乾使者自是不好输她，马车暂不会停。
月桑国小势微，夹在南乾、北巽两大强国间，为生存不得不与两国中更好相处的南乾和亲示好，但显然，素来受宠九公主不愿嫁。
因而才有替嫁一举。
可此举古怪。
一旦事情败露，搅乱两国关系，后果不难料。月桑惧南乾，月桑王便是再宠爱皇妹，也不该冒此险。
她想不通。
直至踏上去南乾的路，眼见月桑城在视线里淡去。
安子夜才恍悟。
原来是个一石二鸟的计划。
若在抵达南乾前，她被灭口呢？
替嫁一事自是会跟着埋没。
届时九公主不必再嫁去南乾，南乾还会落个护公主不力的名头，倒欠月桑一个大人情。
月桑这位新皇不但聪慧，还胆大毒辣，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她活口。
少女皱眉，攥起衣袖狠狠擦着右耳，只觉打在耳畔的那口热气更让人恶心。
眼下已入南乾国境，是动手最好时机，马车不能停。只有往南乾行得越深，那些人才会越急着搅乱子。
而一旦和亲队伍混乱，也正是她逃脱的好机会。
她当然知此举冒险，可也好过就这么嫁给那人。为此，纵然马车不好受，她一路也竭力保持最佳状态。说不累并非假话，她的身子比车外那些男子可要精神百倍。
安子夜倒也没白折腾。
“咻—”
入南乾国境的第五日，一道破风尖鸣凭空落，惊醒了她。
跟着是闷重一声击打响，有什么扎在马车上，牵动车厢也震颤。
少女立即屈身至车厢角落庇好，掀开一道缝隙往外看。
马儿嘶鸣。
将士抽刀迎敌。
彼时外头已混乱不堪，黑衣人不知从何处打马冲出，拦住和亲队伍，冰冷长刃迎烈阳劈下，溅开片片猩红滚烫血花……
安子夜抿唇，扯住车帷的手攥紧。
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