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刃沾血，高举过头顶。
冰寒锋锷攒聚碎阳，晃目若星，沿流畅轨迹落下，精准划破南乾将士的胸膛。
滚烫鲜血喷涌出，随亮锃锃刀刃收回，斑驳溅洒一地。
黑衣人踹开陡然卸力的将士，摸出一块锦帕，立于厮杀间，悠然擦拭起刀上血渍。
倏尔手一顿，似有所觉，桃花眼上挑。
余光恰好捕捉到一抹明艳红霞溜过，淬了毒的双眼顿时眯成缝，淌开一抹玩味的笑……
*
安子夜趁乱逃出厮杀，疾奔上官道叉开的小路，健步如飞，不多时便一头钻进密林。纵然身后喧嚣渐远，仍不敢有片瞬停歇。
她一面奔，一面褪去繁琐嫁衣，摘掉沉甸甸珠翠随手扔在半路。撇去身外物，整个人轻盈不少，步伐也越来越快。
“公主！”
飞萤被甩在后，奋力追赶。
可万万没料想，养在深宫脚不沾尘的娇娇公主逃起命却快得离谱，愈追，她二人的距离反愈扯愈远。
追得嗓子冒烟，双脚也像绑上沙袋沉得再抬不起，飞萤才不得不放缓脚步至停下，弯腰撑膝大口喘起来。
待一口气好不容易捋顺，提步欲跟上，却在这时冷不丁望见自家公主竟又提着衣摆匆匆折回。
“公……”
“闭嘴。”
安子夜打断，一把拽住人，折转方向，跑不多远寻中一处灌木丛藏入。
“公主您怎么……唔。”
矮身蹲下后，飞萤还要问，却被少女捂住嘴。
“想活就别出声。”
小丫头惊得愣怔，缓过神后点点头。
安子夜这才松开，透过灌木枝条的缝隙往外看。
山风拂过鼻尖，她轻嗅了口，蹙眉，额间悄然涔出密密细汗。
此事不对劲。
无论是要遣人混入和亲队伍，还是埋伏途中制造乱子，月桑王目的在她，只要能取她性命，动静该越小越好，与南乾的纷争也应能避免则避免。
可今日的黑衣人，刀刀狠戾致命，倒像本就和南乾将士有恩怨，恨不能将对方除之而后快。虽不知是何来头，但显然绝非月桑安排。
这一战，南乾是落了下风，恐难有人能幸免。以她之力，明哲保身都悬，自是不会妄图去救那些将士。
何况此行，她真正不能坐视不管的也只有一人。
少女转脸。
恰撞上一双已安静盯看她许久的杏眸，飞萤像是受了惊，慌忙挪开眼，低头望向脚尖。
……这姑娘的胆子可比前世小多了。
正出神，忽有碾碎落叶的沙沙响传来。
安子夜眯起眼，依稀见一个人影正沿另个方向搜寻，虽看不清容貌，却能辨出那人穿了和飞萤一样的浅桃色衣裙。
余光瞥向身侧。
飞萤惊觉，立马紧紧捂住嘴，仿佛是在向她保证绝不会出声。安子夜才不再顾及，继续守外头动向。
很快身影消失在视野里，她却不敢轻易起身，珠翠衣物虽能暂将其引向别处，但糊弄不了多久。敌人习武，论脚程她们比不过，何况密林里危险重重，不好横冲直撞。
眼下，只盼若迟迟寻不到人，对方能早些罢休了。
飞萤眨眼，虽不知公主皱眉在想什么，她却有自己的心事……
她是此次和亲才挑出的陪嫁婢子，早听闻主子难伺候，本还忐忑，可这一路即便公主心情不佳，话少也不爱让人近身，却从未难为过人。
这可是公主，备受宠爱，身份尊贵，生得貌美，是可望不可及的明月。
她想就算是偶尔任性一些也无可厚非，王宫传言实在言过其实了。
思量得入神时，飞萤腿麻，下意识换个姿势，不料这一动，却冷不防踩到一团柔软，身子僵住。
安子夜正凝神时，忽觉身旁小丫头抖如筛糠，不解望去。
“怎么了？”
飞萤不答，咬着唇转过来。
一张小脸竟如□□敷面，血色尽失。安子夜一怔，目光下挪，恰见一条通身翠绿的小青蛇从飞萤裙摆下钻出，沙沙拖出一道痕迹，钻回灌木间。
瑟瑟作抖的人像是被猛抽去了魂儿，瘫入她怀里。安子夜掀起裙摆，果然见小丫头的腿上已有一道咬痕，哑然皱了皱眉。
飞萤吓得使不上劲，只觉神志也在弥散，顿时双眸噙泪。
“公主，奴婢对不起您。”
公主连逃跑都没丢下她，可她……
安子夜不解其意。
飞萤还欲再开口，不料消失的脚步声竟在这时又响起。
利刃破风，声响轻脆，落入耳，安子夜一惊，抱着飞萤避开飞来的短箭，一个旋身滚出了灌木丛。
飞萤摔得面朝天，拧起眉，还未来得及叫疼，却一眼望见正往这边走的人。
“晴、晴妍？”
此次陪嫁，婢子共二十二人，晴妍便是其一，性子温柔沉稳，与眼前面色冷峻、手持明晃晃利剑的模样全然不同。
相较飞萤，安子夜淡定许多，看清来人容貌后，站起，掸去衣裙上的碎木屑，将飞萤扶至树脚靠坐下。
“公主早猜到是我？”见她神色无异，晴妍问。
“没有，是谁不重要。”
重要的是，确实有这个人存在。
转身，她扫了眼，“怎么，就派了你？其他人呢？”
“杀你，我一人足矣。”
晴妍手腕微转，软剑发出一声清吟。
淡淡瞥一眼，安子夜却无丝毫惊慌，挑起眉。
“杀我确实够，可你当真没察觉，此处不止我们三人？”
晴妍一愣，凝神四顾，却仍无所获。
“虚张声势？”
少女嘲讽摇头，倏地拔高嗓音。
“还不现身？盯我这么久，图的总不会是看我怎么变成一具尸体吧？”
风卷着树叶簌簌作响。
少女音落，一道夹带轻狂的笑声便在密林间传开。
晴妍立马扔出短箭，却听得啷锵一响，短箭被打回，蹭过她手臂，扎进树干。
“真扫兴。”
黑影飞出，逼向晴妍。
一刀一剑，如野兽獠牙挟着嗜血气缠斗不分，晴妍身手好，但黑衣人更胜，局势很快明了。
软剑被挑落，插在地面晃悠着寒光，黑衣人的刀也在这瞬息刺穿晴妍胸口。
血色漫开，如伸出两道枷锁，牢牢钳住安子夜，让她不得动弹，飞萤见此景更是呆若木鸡。
黑衣人抽刀摸向怀里，顿了顿，似想起什么，后一脸嫌弃扔了染血的长刀，转身朝这边来。
“小美人怎么发现我的？”
“林中有风，你身上的血腥气重，很难不发觉。”
闻言，露在面纱外的那双桃花眼淌出几许莫测笑意。
“美人多见，但像你这样嗅觉好又胆大的还真不多，不怕我杀了你？”
少女拢在袖中的手攥起拳，强装镇定。
“你要杀我？”
“原本是要杀，可现在……杀了未免有些可惜。”
对方应当年岁不大，声音朗朗，一语一笑皆透着轻浮戏谑。
他负手绕一圈。
“左右嫁给裴宁轩那疯子也非好事，不如跟我走？”
疯子？倒是和那人挺贴切。
安子夜笑笑，一双琥珀瞳熠熠生亮。
“那我又如何知晓，你就不是个疯子呢？”
男子听得一愣，旋即大笑。
“真是个胆大的。”
话落缓步逼近，安子夜见状后退。
直至一阵凉风卷来，男子才止步，眉头微挑，显得有些扫兴。
“罢了，下次吧。小美人，你可别重逢前就死在那疯子手里了，我会伤心的。”
冲她送个秋波，黑衣人脚尖轻点，凌空而起，踩着树干转眼消失在密林。
几乎同时，另一道黑影当空落下。
却是个面容俊朗的少年，不过十五六岁模样，黑衣裹身，眼角尚挂有几分稚气。见人已逃，随手挽个剑花，收入鞘。
少年盯看狼狈却不显丝毫慌乱的安子夜几眼后，错开视线，抱拳。
“叶羽奉王爷之命来接公主。”
“嗯，多谢。”
安子夜转身到飞萤跟前。
“我身边的小婢子被蛇咬了，你可否背着她走？”
少年这才注意到坐在地的小丫头，欲上前帮忙，不料对方却避开他，沮丧垂首。
“公主，阿翁说竹叶青有剧毒，奴婢是活不久了，公主还是别管奴婢，免得死在路上惹晦气，坏了公主和王爷的大喜之日。”
安子夜失笑。
“行，那日后你被竹叶青咬了，我定不管，不过……今日的翠青蛇，还要不要管？”
“翠青蛇？”
飞萤呐然抬头，好一晌子才回神，小脸涨红，忍着难为情急忙改口。
“要管的，要管的。”
叶羽见状也忍不住笑。
黑衣人此次突袭，迎亲队伍伤亡惨重，只余柳行文和寥寥几名将士，陪嫁婢子除飞萤外更是无一幸免。
叶羽带的人手多，分出小半护送将士尸身回京，而剩下的，择了就近的小县城，稍加整顿继续赶路。
后一路十分顺畅，唯气氛略沉重，就连沿途休整也难听到说笑。
柳行文被吓得不轻，惊魂未定，眉宇间的傲气一去不返。飞萤缓上两日倒恢复不少，蛇伤敷上药也已无大碍。
失了逃跑时机，如今又有叶羽看护，安子夜自知再无望，索性一路睡了过去。
抵至隆京，是在大婚前日夜里。
明月悬悬挂半空，蟾光静洒，披上身夹了丝丝寒意。
叶羽独自勒马停在前，摸出符牌。城门兵得见，大开城门放行。
彼时闹市已散，街道只余空幽，安子夜撩着车帷看向这座栖在夜色下的皇城，只觉零碎记忆滔滔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