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跨过月洞门,安子夜才回头,见并未有人追上,于是松开裙摆放缓步子,将弹弓塞进了暗袖。

    却不想,这再一个扭头,竟险些撞上一堵漆了忍冬纹的白墙。

    少女眸光微滞,很快就辨清,那并非什么白墙,而是一个宽阔厚实的男子胸膛。她下意识收步,急往后退,慌乱间左脚不慎绊住了右脚,身子一歪向后栽去。

    好在来人没打算冷眼旁观,长臂一伸,攥住她胳膊,将她又给捞了回来,安子夜才堪堪站稳,轻吁一口,勉强压下惊色。

    “多谢……”她感激地抬眼。

    未料,入目却是裴宁轩那张俊脸,不自觉话音顿住,愣一晌。

    男子未有所察,垂了眸,眼帘倾覆,目光自少女白里透红的脸蛋缓缓下挪,至她因刚疾跑过而错乱了呼吸进一步牵引得起起伏伏的胸脯,停几息,又稍显局促往下,最终定在他紧攥的那条纤细胳膊上,一声不吭。

    安子夜矮他半截,仰起脸就发觉裴宁轩正盯着自己的手臂看,也毫不费力捕捉到他眼底飞快掠过的一抹讶色,好似她的手臂是什么稀罕物。

    安子夜:“……”

    裴宁轩:“……”

    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她欲抽回手,岂料那只宽掌竟也跟着收紧了劲。

    少女面上渐渐浮起恼色。

    裴宁轩回神,抿唇沉默须臾,挑起眉,嘴角染开浅淡笑意。

    还未等安子夜反应,攥在她胳膊上的宽掌就隔着衣料哧溜向下滑去,擦过手肘,抚过小臂,最后修长两指探入她的衣袖灵活一钩,带走了刚藏好的弹弓。

    安子夜:“……”

    便是隔着衣裳,那手掌所过之处也仍能擦出一阵酥麻,冷静后,再化作满满一层鸡皮疙瘩。安子夜神色微僵,顾不得弹弓,脱了桎梏立即退两步。

    裴宁轩瞧见却并不在意,只颇有兴致地打量起手里的玩意。

    不是什么好货色,木头削的弓架牛筋拉的弦,平平无奇,街上随处可见,他这王妃倒是很接地气。

    白皙手指轻轻拉弄一下弓弦,裴宁轩面上笑意俱增。

    “王妃竟还随身带此物?”

    这么会儿工夫,安子夜已稳定好心神,此刻云淡风轻地听这话,回之一笑。

    “来南乾途中,妾身总见街头小儿摆弄它,生了好奇便着人买了把。虽是个小儿玩物,玩起来却能叫人忘乎所以,妾身才忘记取下,王爷莫怪。”

    区区一把弹弓,又非暗器,她带在身上又如何?再说,非要掰扯的话,还有什么暗器能比得过他手里的折扇?

    正这般腹诽,安子夜却听得对面人温温一笑。

    “小儿玩物吗?”他似在自语。

    目光睃了圈四周,裴宁轩随意地拾起一颗石子,随意地搭弓,又随意地对准一根树杈子射出。

    石子离弦竟生生有了利箭之势,又快又迅猛,嘶吟着劈开熏风,不偏不倚击中树杈。

    咔嚓!

    着实算不得纤细的树杈当场被击断,藕断丝连挂在枝头,晃荡挣扎几下后,还是裹着簌簌响砸落。守在外的侍卫被惊动,腰挎宽刀鱼贯而入,结果还未弄清状况,又不得不在叶羽摆手示意下面面相觑退出。

    “威力不小。”裴宁轩笑吟吟收势,还给尚未回神的少女,“小儿玩物也莫掉以轻心,王妃当心别伤着自己。”

    安子夜抿唇,蹙了下眉很快又舒展开,没去接反而靠近男子半步,一脸钦佩。

    “王爷好厉害!连弹弓都使出了这等威力。倒是妾身孤陋,不知此物竟如此凶险,万万不敢再留,王爷可否帮妾身处置了?”

    裴宁轩微眯起眸子,迎上少女那双望着他暖暖生亮的琥珀瞳。

    “当然。”

    说罢将弹弓塞给叶羽,安子夜没多看,只笑盈盈指了指月洞门外。

    “时候不早了,王爷,我们回府?”

    “王妃请。”

    宽阔远长的宫道上,三人前后脚踩着影子错落往宫门走。

    叶羽时而望望前头有意无意与他们保持距离的王妃,时而又侧首,偷瞟向仿佛要透过王妃背影将人给看穿的主子,欲言又止。

    忍了好一晌。

    叶羽:“有一句……”

    裴宁轩:“憋着。”

    叶羽:“……哦。”

    憋是憋住了,可咽回去的每个字都像成熟的虫蛹,渐渐破开,密密麻麻的虫子爬出蛹钻入他五脏六腑,惹得他心头瘙痒浑身不爽利。

    叶羽咬了咬牙,深吸一口。

    “王爷适才是在占王妃的便宜?”

    一口气说完,两条长腿一开一并,识趣地远离一大步,以至裴宁轩扬起手却发现只能打个空,换而飞了个眼刀子过去。

    主子不应,叶羽只当是默认。

    再一细想,他非但觉得没什么,反而格外高兴。

    一直以来主子都有个对姑娘避之不及的怪毛病,连根手指头都不给人碰,除了他旁人皆不知,主子也不愿人知晓。

    圣上赐婚前,他日日忧心主子将来怕是娶不了妻;圣上赐婚后,他又开始日日犯愁主子的秘密迟早要暴露。奈何此愁闷始终无人可倾诉。

    为此,数月前他还特地乔装打扮去寻过大夫,哪知臭老头子想不出办法也就罢了,竟一脸意味深长的瞅他半晌,然后叹气问“公子实则是好男风吧”。

    他险些要掀桌子。

    他怎可能有那癖好!当然,主子也绝无可能……毕竟主子那些好友哪个不是仪表堂堂玉树临风的,也没见对谁特别过。

    只是病无药医,他的忧虑也越来越深。

    直到昨日大婚,因洛少爷起哄怂恿,王爷被迫去牵王妃的手,他竟没在主子面上瞧出该有的嫌弃和阴沉,事后也不像多年前那般反复净手,他才隐隐觉得事情可能有转机。

    今日果然!

    看似是取弹弓,但以他身为男子的直觉来判,那分明就是借机多与王妃亲密!之后更是故意表现了一番。

    可见,主子是真的不好男风!

    天底下哪还有比这更值得他高兴的!

    叶羽是越想越兴奋,得意忘形地凑回去低声鼓励:“王爷,您再走快点,跟王妃并排着走才好说话。”

    话音落,一柄象牙骨折扇毫不留情敲打在他脑袋上。

    少年抱着头无声痛嘶。

    恰值此时安子夜止步于一个岔路口,回过身,就瞧见这对主仆一个阴沉着脸一个面露苦涩还夹着些委屈,诧异地眨眼,却又不打算过问,只疑惑道:“该走哪条?”

    叶羽刚要张口,脑袋就被一只手给摁低了下去。

    裴宁轩笑笑,几个轻快大步不动声色追至跟前,拿扇尖指了指右边那条。安子夜一看也确实是,没像裴子景那样故意作弄她,便放心了许多。

    独自落在后,叶羽抬起头,就望见逐渐并肩而行的那两人,揉了揉脑袋上的包,咧开嘴角。

    “口是心非。”

    *

    出门一趟,再回府时安子夜已被烈阳炙得恹恹,沐浴更衣换得一身清爽,靠在美人榻上小憩。飞萤调配好珍珠花露,怜惜地坐在一旁替她敷面。

    “这日头真是毒辣,王妃不过入一趟宫,竟也能被晒伤脸。”还有那些宫人,也不知照拂一下,否则何至于此?一点也比不过她们月离王宫。

    只是王妃不许她胡乱非议,飞萤也就敢在心里这般数落了。

    听小丫头有一句没一句埋怨,安子夜闭着眼没吭声,只暗暗骂了裴子景一嗓子,但转念想,他这会儿恐怕还肿着腿呢,就也没那么气了。

    入了镜霄苑,穿过月洞门,便可见左右那两排翠竹,今年又生了数片新叶,嫩生生绿油油的,格外讨喜。竹子前,一条蜿蜒的清溪回绕,水声潺潺,波光粼粼,溪底颗颗黑白鹅卵石清晰分明,偶尔缝隙间还会溜蹿过几条小指粗的溪石斑。

    夏风吹进小院,先在翠竹间筛一筛,又被清溪浸一浸,再入屋子已褪去闷热,夹着竹叶清香凉爽宜人。

    安子夜舒适地睡过去前,又嗅到风儿送来的那阵阵荷香,今晨听婢子说,王府有片一眼望不见尽头的荷花池,景致颇好。正是赏荷的好时候,她想着,改日若没那么晒了也要去瞧瞧……

    这一憩,便是到日昳时分才醒,少女撑着半截身子慵懒坐起。

    飞萤轻步迎到跟前,说是府里的顾嬷嬷正在外候着,替她简单收拾了一番。

    安子夜醒醒神,才叫人进来。

    顾嬷嬷跟着婢子入内,步子未定,抬眼就见贵人正坐榻前,神色淡淡,青丝半绾半垂落搭在肩,一身慵懒未尽褪。月白纱裙笼着姣好身段,在过窗而入的薰风怜抚下清逸飘飘,宛若是缕飘渺轻烟,随时消散,可见不可留。

    的确是位不可多得的美人,就是瞧着清冷了些,与叶羽今日所描述天差地别。

    疑惑间,顾嬷嬷又多看了眼,贵人却已散去疏离,双眸生彩,望来时眼底还蕴着许许温色,令她恍觉方才只是眼花。

    “顾嬷嬷是有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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