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敛起旁的心念,顾嬷嬷低首施礼,经浮世沧桑筛洗过的嗓音透着沉稳,回话道:“今夏比往年都要暑热,恰府里新送来数匹凉爽透气的好缎子,王爷吩咐送去巧绣坊给几位主子多裁两身夏衣,老奴正是为给王妃量尺寸而来。”

    安子夜闻此,眸光微微闪烁,心头有什么一掠而过。

    末了,却不等婆子抬头便恢复如常,勾唇嫣然。

    “王爷有心了。”

    由飞萤扶着站起,她缓步移至空旷处。两名眼生的婢子听令轻步而入,手脚利索很快量好尺寸,再福身退出。

    刚醒来身子尚有些疲软,安子夜见状正欲坐回,不料余光却瞥见婆子仍候在一旁不动,只好压下步子。

    “还有事?”

    顾嬷嬷暗叹一口。

    “事关中馈……过往府里无主母,念老奴十几年侍候之旧,王爷才暂交给老奴代管。而今王妃既已入府,理当移交,只是王爷体谅您初入府难免多有不惯,怕您劳累,便叫老奴再多管些时候,待日后王妃适应了再移交您手。”

    说罢抬起眼。

    身为主母拿不得中馈权,料这位王妃就算再会做面子工夫,听了话也多少要生出些不快。

    可不想她这一瞧,竟未见对方有丝毫触动,好像浑不在意,甚至比不过适才说起新衣。

    顾嬷嬷恍了片刻神。

    紧接着就听那头给了回应,清甜干脆的话音里亦叫人辨不出半点不悦。

    “如此也好,嬷嬷熟悉王府,做事自是也更妥帖,那往后还得再劳您为王府多费些心了。”

    “王妃言重,您不怪罪老奴僭越便好。”

    昨晚让新妇独守花烛夜,今日又剥去中馈权,顾嬷嬷本就觉王爷此举寒人心,偏生新妇是个笑吟吟好说话的,还叫这事远比想的要顺利,三言两语给敲定,她顿时已无何颜面杵在这屋,也就只好赶紧躬身告退了。

    飞萤送人出院子,待脚步声离远才一脸愁闷折回,入了屋,却见主子好整以暇靠在桌前,闲呷凉茶,竟像个没事人。

    她挑起娟扇走过去。

    安子夜这边正思量管家嬷嬷倒是很得裴狐狸信任,就听小丫头疑惑嘀咕:“王妃一点也不在意中馈权么?”

    “在意什么?累死累活的差事。再说,管不管也是人家一句话的事。”

    眼下摆明了是裴狐狸不叫她碰。

    她亦不屑得碰。

    安子夜懒懒搁下茶盏,笑侧首。

    “比起这个,你不如先给我讲讲这府里人?”

    听她意有所指,飞萤愣怔一下,反应过来时小脸上写满吃惊。

    “您都知道了?”

    “方才顾嬷嬷是说‘几个主子’,那大抵还住了其他人吧。”

    “还是王妃聪明!”飞萤登时骄傲。

    可没多会儿,那股高兴劲儿就收了,轻轻打扇,瞅着她脸色细细道来,“其实这府里还寄住了个苏姑娘,听说是来隆京养病,身娇体弱平日不怎么出门。没人知晓她与王爷是何关系,只道王爷待她很是不错。”

    “哦?”

    隐隐嗅到一丝八卦气息,安子夜挑眉,难得多过问一句。

    “那你还听到什么?”

    奴才间的传言五花八门,飞萤自然不能句句都说,怕主子生恼,也怕主子心里郁沉,挑拣着道:“都说这苏姑娘对王爷有情……不过您放心,就是一厢情愿,王爷可连她的院子都没进过!”

    “是吗?”安子夜似笑非笑抬眼。

    飞萤被她看得猛一下子没了底气,抿紧唇。

    既非血亲,便是养病为由,女子寄住男子家中也算逾越,有损女方清白,更何况王府里此前无主母。王爷不会想不到,二人的纠葛恐怕真不如说的那样简单。

    安子夜不比飞萤想得多,只暗暗忆起前世,后宫里有这位苏姑娘?

    但很快发现,忆了也白忆,她到死也没关心过裴宁轩的后宫,又怎知里头住着哪些人。

    反倒是今日裴子景故意说漏嘴的那句“错点鸳鸯”,叫她不自觉与此女挂上干系。但安子夜到底也没再往深了想,灌口凉茶,振作精神,大步回了里间,吩咐婢子备好纸墨笔砚,便彻底在书案前扎根。

    月桑往南乾这一路,途之七成,她是在养精蓄悦,查辨形势,余下有两成是浑浑噩噩睡过去,一成则用在整理思绪上。

    她对比了两世穿越,确实有所发现。

    前世穿来,正值裴宁轩起圣之日。

    今世踏错,为永安九年六月二十,月桑城里载歌载舞,攘来熙往,后来问了飞萤才知,原来那也是新任月桑王即位之日。

    新皇登基,或就与她穿越一事有关。

    只是尚不足以定论,毕竟两世间也就这唯一共同点了。反之说起不同,那可比比皆是,譬如前世她落在南乾皇宫,今世却出现在月桑城街,又譬如前世穿来时是夜晚,今世是白日……头绪零碎难以拼凑,终究还是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她只好将要点一一落于纸上,吹干墨迹后折几道,压在一摞干净纸张下。

    末了阖目凝神半日,才重新执了笔,继续在纸墨间起落……

    *

    一世皇妃。

    一世王妃。

    细较来那还是后者更轻松快意。

    得人伺候,吃穿用度一应俱全,最紧要的是无需应付裴狐狸。

    自那日回府,她和裴狐狸就各过各,井水不犯河水。埋首伏案这数日,除府中那位苏姑娘曾来拜访却恰碰上她手里正忙碌,无暇应客,便叫人先给打发了,此外镜霄苑再无人叨扰,一派和谐安宁。

    飞萤是个好相与的,没几日就和院子里的丫头熟络起来,时不时从她们口中探得些府宅阴私,待到夜幕落下,屋里挑起灯,便乖巧搬张椅子坐她身侧,素手捻针,一面兴致勃勃说与她听,一面在前两日她裁割下却惹得一众丫头捂嘴惋惜的那片锦缎上织绣,熟稔轻巧像只欢快小花蝶。

    实则重活一世,她对这些兴趣不大,更何况还有正事,想打断,又突然溯起头些日子飞萤独处时的发呆忧愁模样,终归是没忍心,便也任其说去了。

    于是拖拖拉拉,直至第十日她才忙活完。

    弃了笔,她抡着手臂活动起僵硬四肢,身子仍不算爽利,索性唤来飞萤替自己好好捏揉几下。

    小丫头歪着脑袋好奇瞅了桌上那些图纸好半天,“王妃,您这画的都是什么呀?怎么又像细软……又像刀剑的?”

    安子夜闻言惬意哼笑。

    “看似饰物,实则刀剑,待日后造出来你就明白了。”

    说及此,她睁眼端详起那几张图稿。这是前世身处后宫无所事事时就构想出,还托裴狐狸仔细看过,修修改改几回才得出的成果,应当不会有差错,眼下就看能不能造出了。

    正午的日头一如既往炙热,透过雕窗看,热气隐隐绰绰像蛛丝,密密麻麻缠裹飘荡。

    她蹙起眉,挣扎几息,还是卷了图稿起身,让飞萤收拾些银钱,戴上帷帽出了门。

    隆京繁闹,虽宁安王府地处西南角,远不及正街,但出门行不多远还是陷进了人山人海。安子夜两世都到过这座都城,却和飞萤一样,是头一次踏入城街,有心闲逛,但念着正事,终是没逗留。

    “王、夫人。”

    忽而飞萤低喊一声。

    安子夜收回视线,循小丫头所指,径直瞧见了街拐角处一间铁铺子。

    二人走近。

    “就是这里了。”

    王家铁铺—

    细白食指勾起帷帽一角白纱,安子夜仰头凝了不算显眼的门面及那块陈旧招牌良久,才敛起眼底讶异。

    旋而凝了凝眸,拎起裙摆,小心翼翼绕开地上那些炉渣灰搅混着水陷出的坑坑洼洼,往里去。

    铺子里比外头还要闷燥炙热。

    入目是一只笨重厚实的大铁炉,内里烈火滚滚烧得正旺,焰舌滋嚓凶猛上窜,恍有吞噬天地的架势。

    三个赤了膀子的高大壮汉挤在里,将这方寸地儿占得更逼仄,比她脖颈还粗的手臂抡起大锤便一下接一下砸落,撞上烧得通红的铁料,火花混着汗水四溅,震得地面也颤抖。

    细碎脚步声甫一闯入,惊动了正拉扯风箱的壮汉,他停下,两眼睃了圈那对衣着华贵身姿婀娜的主仆,咧了咧干裂发皱的嘴唇后,竟是吹了声口哨。

    另二人闻动静顿时也转过黑里泛红的脸庞。

    打铁声歇了,鼓风声也匿了,只剩火焰的噼啪响,猛一下寂静许多。

    “夫人……”飞萤恍觉自己一脚踩进了虎窝,吓得往主子跟前凑。

    仗着帷帽遮挡,安子夜竟没被那三道紧迫目光给怵到,反而皱起眉,微仰下巴,拔高嗓音问:“店家可在?”

    三壮汉相视,忽地大笑,正要搭腔时却被陡然响起的呵欠声给堵了回去。

    是从角落里传出的。

    安子夜望去,恰好见一个穿着朴素的老翁伸着懒腰站起,杵了拐杖颤颤巍巍往外走,雪白长须在这脏乱铺子衬托下,竟隐隐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儿。

    安子夜:“您就……”

    “梆!梆!梆!”

    拐杖敲锣似的砸上脑颅,三声脆响将她的话给打断。

    “干什么干什么!没见过姑娘?都干活儿去!”

    “成日窝在你这旮旯地儿,见的不是杀猪的就是亡命徒,哪儿来的姑娘、唉哟!”那抡锤的还没抱怨完就又遭了一下。

    老翁冷哼:“爱干不干!”

    三壮汉这才悻悻捂着头转过脸去。

    安子夜:“……”

    “姑娘,这里可不卖什么胭脂水粉。”老翁走至跟前,还算和气,指了指外头,“您没看错地儿吧?”

    安子夜也正想这样问自己。

    可既来了,便总要试试,她索性拿出图稿。

    “这几样可造得出?”

    老翁接过来缓缓腾开,端详须臾后,混浊双眼闪过一丝精光。

    他抬头,看着眼前姑娘,突地提起拐杖,顿地三下。

    像是下达命令。

    只见三壮汉登时绷着脸拔地而起。

    飞萤惊呼,安子夜亦是一震,下意识后退半步。

新书推荐: 关于你穿越到世界之外那些事 不做恋爱脑后和幼驯染he了 与*******邻 [主蓝色监狱]不做恋爱脑后和幼驯染he了 小师妹她养狐为患 破道 她的小羊 她有恃无恐 咖啡有点忙 连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