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与自家主子不同,陶竹素来饮食规律,作息极好。

    卯时一到,晨曦透过纸窗洒进屋内,他必准时醒来,翻身下床榻,从不拖泥带水。且他不择床,纵然像今日这般身处花楼,周身脂粉香缠绕,老习惯也是雷打不动。

    穿戴整齐,陶竹轻步至珠帘前,侧耳听里间动静,很快辨得一道匀称安稳的呼吸声。

    看来主子也不择床,睡得跟在府中时差不多。

    他没去搅扰,而是轻手轻脚出了门,打算寻小厮要来水简单洗漱一番,再弄两个馒头垫垫。

    不成想才走出两步,就见昨夜那姑娘端着鱼洗摇曳生姿正往这边来。陶竹不是傻子,看得出那分明是奔着自家主子的清白而来,当即如临大敌,将人挡在了半路。

    “小兄弟,云霞是来服侍洛少爷起身的。”

    “不敢劳烦姑娘,我来吧。”陶竹抬手要接过鱼洗。

    云霞却是轻轻闪身避开,神色颇为不悦。

    “你一个小奴才,连主子的房中欢也要干涉么?”

    倒是没想过这姑娘如此直白,陶竹有些犯难,却没打算妥协,思量一瞬道:“姑娘误会,少爷若被人搅了眠,性子难免要大些,轻则斥骂,重则……姑娘此时进去,我只怕拦不住。”

    陶竹说罢撩起袖口,露出左臂那道尚未消去的瘀痕。他只字未多言,云霞瞧着却倒吸口凉气,悟出需要拦的是什么了。

    犹豫半晌,她将鱼洗塞过去,横眉,一跺脚,忿忿离开。

    “有病,住花楼不沾荤,带发修行呢!”

    听着那怒骂,陶竹无奈摇头。

    值此时,屋里头传出唤,他端着鱼洗快步折回。

    “少爷不再多睡会儿?”

    “不了,马上就是祖母寿辰,府里要备的事还多着。”他气气老头子就好。

    洛荀下了床,任陶竹伺候着穿衣,懒洋洋问:“你在外头和谁嘀咕呢?还扯什么修行?”

    “是云霞姑娘。”

    一听名字,洛荀立马睡意全褪,勾着脑袋紧张望门口。

    陶竹觉得好笑,“少爷放心,人早走了。”

    “那就好。”青年松口气。

    这小娘子太难缠,他昨夜可是好不容易才脱身。

    “少爷这是何必呢?您要是真风流就罢了,偏偏装的,只为和老爷作对,到头来总是自己受累。昨日王爷那明摆着是激您,您也真敢上当。”

    “你懂什么?我那是故意的。”

    “故意?”

    洛荀接过湿帕子,仔细擦了把脸,无奈吐露,“昨日也不知怎地,把裴穆清给得罪了,他这人表面笑呵呵,内里切开全是黑的,我若不顺杆子让他撒了这气,日后指不定在哪个犄角旮旯被他算计。”

    陶竹一脸若有所思。

    想了想,他竟觉此举是明智的。

    “对了,你那伤是怎么回事?”洛荀指了指他手臂的淤青。

    “昨晚叶羽耍赖想夺奴才的册子,拉搡间不小心碰到桌角了。”

    “抢你册子做甚?”

    陶竹愣了下,突然觉得自己也得学学那位王爷,这口气也要出了才好。

    他毫不犹豫坦白,“叶羽输了。”

    “真的!”

    洛荀大喜。

    “裴穆清啊裴穆清,这回可不得好好奚落奚落你。”

    叶羽此时还尚不知自己老底被人给捅了。

    晨起去扣门,发觉主子已起身,正闭着眼坐在书案前。他刚要道声“王爷起得早”,却无意瞥见床上整整齐齐放着的被褥。

    他惊讶,“您昨夜没睡?”

    “嗯。”

    叶羽沉默,知这是有心事,可一时竟不知从何开口。

    跟随主子近七年,还是头一回见他这般为事困扰。恐怕也是自己帮不了的事,叶羽只好先安静候在旁侧不吭声。

    实则,裴宁轩并不似叶羽想的那般困扰。

    他早已想明白为何会不反感邵淑。

    对此女特殊,是从大婚那日被洛荀怂恿牵起她时开始。

    起初碰到那只手,他也厌恶,可女儿家的柔软指腹夹着几许好奇,试探抚摸上他手掌的旧疤时,却像是一片柔和毛羽抚过他心尖,无端端将心底郁躁给压下去,留下微微轻痒。

    他还未来得及辨清那是何滋味,那人却又似受了惊,想收回手。

    那时他起了作弄心思,才攥住不放,直至叶羽提及,方回神,原来那之后自己竟未再像碰其她女子那般反感她。

    后来是马车里,不自觉多看她几眼。是怜云殿中,非但不怪她乱闯,反而主动接触。是西二街上,一眼认出她身影……

    说起来好笑。

    他原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有何儿女情长纠葛,可如今,为了一个相识不足半月、见面次数寥寥、还是敌对身份的女子,他竟动了心思。

    虽说这并非好事,但他倒不至胆怯到不敢直面自己的心。

    况且,动了情念又如何?

    他这样的人,本就不该牵扯上情爱,何况那人是邵淑,生在邵家,与邵英连着血脉,注定是他的仇敌。

    既动了不该动的心思,就该及早遏止。

    心,是没法说不要就不要的,但人可以。

    是以,他在这坐了一夜,却近八成时候是在思量,何时、如何取邵淑的性命,才能叫自己不会太过悲切。

    可惜还没得出个最终结论。

    察觉叶羽还候着,裴宁轩睁眼。

    “何事?”

    “王爷,方才大宝来了一趟。”叶羽将那几张图稿呈到书案上,“说王妃昨日去了趟铁铺,要打造这几样东西。”

    又是她。

    裴宁轩无奈摊开图稿,待看清,目光凝了凝,翻看着追问:“这也是她给的?”

    “是,王妃还说……说是她夫君给画的。”

    裴宁轩抬起头。

    叶羽试探问:“应该不是您画的吧?”

    “你说呢?”

    叶羽便噤了声。

    待主子终于放下图稿,他才道:“大宝还候在外面,王爷,要如何回他?”

    裴宁轩闭了闭眼。

    “让他们造,旁的不必多说。”

    这是把事认下了?

    也是,总不能否认,然后叫外人以为咱这王妃还有两个夫君吧。

    叶羽想明白,应了声,收起图稿。

    原本是还要再问问紫衫的事,可抬眼见主子正揉捏眉心,想着还是不惹他心烦了,便没提及。

    紫衫在庭院跪了一夜,被早起的小厮发现时,人已昏死过去,顾嬷嬷叫人扛回住处,经大夫医治总算是捡回一条命。

    这事一早传遍整个王府,连拖拖拉拉起身的安子夜也跟着听了几嘴。她是不知这小丫头怎地三番两次得罪了裴狐狸,也无力多管,只是将重点落在另件事上。

    飞萤说,清晨出门买糕点时,正撞见有人送一个锦盒入府,问过管家才知,那是王爷备给洛老夫人大寿的寿礼。

    镜霄苑里有个小婢子叫念春,是个消息灵通的,乐呵呵给她讲,洛老夫人是当朝吏部尚书之母,年轻时曾入宫做过宫女,某次宫宴生变,替先太后挡过一遭,险些丢了性命。帝王家承她这个情,待其厚重,早早就放其出了宫门。

    先太后在世那会儿,洛老夫人还会常常入宫陪伴说话,貌似也是在那时,对裴宁轩颇有照顾,是以裴宁轩也格外敬重这老妇人。

    “听说王爷和洛少爷也是因这缘故,认识了好些年呢。”

    洛少爷……安子夜大抵猜到这人是谁了。

    不过不重要。

    洛尚书位高权重,洛老夫人又于帝王家有恩,此次寿宴场面定不小。

    她问道:“哪些人去?”

    念春想了想。

    “城中权贵大抵都会给这个面子吧,还有那些富商。”

    安子夜眸光一亮。

    “寿宴是何时?”

    “后日。”

    后日,近在眼前了。

    裴宁轩定会赴宴,可至今还未有人跟她提及,意味着没打算让她一起。

    这可不行。

    安子夜登时起身往外,步至门口才又想起什么,转身折回,将刚吃了还剩几块的糕点端端正正在食碟里摆好,又往里添几块,方心满意足端着往外走。

    一路直奔清月阁,抵至时,叶羽正抱剑守在门外,她欲开口,结果听见里头传出了说话声。

    与叶羽相视,安子夜也不用对方拦,自觉退至院中那棵槐花树下,仰着头数起垂在头顶的花枝,以打发闲暇。

    叶羽有些感激这位王妃的体贴,差点没上前提醒,王爷是不爱甜食的。

    一枝槐花没数完,屋里人便走出,是苏清菡。安子夜顿时有些庆幸,幸而她退得早,没听见什么私密话。

    见了她,苏清菡也有些惊讶,又望一眼她手里的糕点,笑了笑没多说,只是福身见个礼便离去。

    安子夜踏入清月阁时,书案前的人正专心翻着书,头也懒得抬一下。

    可只要目的达成,安子夜也不在意他的冷淡。

    “王爷。”

    这算是打个招呼,她将糕点放到书案上。

    “请您吃点心。”

    强势的甜腻香迫使裴宁轩不得不抬头,他望着女子那张笑靥如花的小脸,有些上火。

    他那日马车里就说过不喜甜,这人是不是从未将他的话放心上?

    “王妃若是也要为那奴婢求情的话,大可不必,本王已派人将其发卖。”

    安子夜一怔。

    奴婢?哦,紫衫吧。

    也?怎地,苏清菡是来求情的?真是个心善的姑娘。

    心里这般想着,她却是不解地眨了眨眼。

    “妾身又不识得那奴婢,亦不知她犯何错,为何求情?”

    裴宁轩一时无言。

    良久,他才放下书卷往后靠,含笑盯着眼前人。

    “那王妃今日是来?”

    安子夜眉眼一弯,“听说后日是洛老夫人寿辰,妾身想着挑身好看的衣裳那日穿,结果迟迟做不得决定,后来转念一想,不若依王爷的穿着搭配好了,所以特意过来问问您后日穿什么。”

    微微眯起眼,裴宁轩勾唇,可算看清此女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王妃也想去?”

    “当然呀,夫妻一体,王爷赴宴,妾身自当是要陪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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