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裴宁轩听着不免觉得好笑。

    是当人夫君的都这样,还是独独此女,将他这个夫君视作了工具?不用时,小半月也不见来嘘寒问暖一回,街上撞面像见了瘟神扭头就走。需要时,倒时时将夫君挂在嘴边,夫妻长夫妻短的,可便是如此,用来讨好他的,仍是一碟他最不爱吃的点心。

    他很费解。

    天底下怎会有将虚情假意演得这样虚假的人?

    “王爷?”

    见裴狐狸突然不吭声了,意味深长盯着自己,安子夜顿时后颈泛凉,鸡皮疙瘩一茬接一茬往外冒。

    她勉强笑笑,厚着脸皮追问:“王爷到时穿什么?”

    裴宁轩温温一笑。

    “未定,不若……王妃帮本王一起挑选了如何?”

    “好啊!”安子夜爽快应下。

    于是叶羽就被唤进,领着人出清月阁,径直往竹楼去。待脚步声行远,裴宁轩才将目光从书卷挪开,落到那碟点心上,拿起一块咬了小口。

    他皱起眉。

    ……还是太甜。

    艰难咽进肚子后,便又将余下的扔回食碟里。

    除开门做生意的茶肆酒楼,寻常百姓家皆住平屋,便是隆京有钱有势的,也是数幢平屋环绕相邻围出的大宅院,像宁安王府这般,数幢平屋中突然拔地而起一间二层小楼的,实是少之又少。

    安子夜早在入王府的翌日,就一眼望见这间小楼,也从飞萤口里得知,那正是裴宁轩的住所。

    名为“竹楼”。

    能得此名,小楼左右侧那两排长而密的青竹必是功不可没。

    跟在叶羽后,安子夜一路踩着青石板小道过去,沿途虽不见一枝花卉,可耐不住这些竹子生得极好,修直郁葱,挺拔傲然,风过时擦出簌簌脆响,漫开淡淡清香,叫她赏心悦目之余,又觉无比闲适。

    她想,若是入夜,路旁高悬的只只小灯笼亮起,暖光映在小道,竹叶伴风起舞,抬首可见明月,必又是另一番美景吧。

    唯一不足是,这里本是整个王府最好的消暑地,可惜裴狐狸住在此,叫人空能惦记,却不敢踏入方寸。

    小楼一层,陈设简单,十数只梨花木书架有致列摆,塞满书籍画卷,只空出中央一条通道延至楼梯,可抵二层。

    通道旁设有两架白鹤游云屏风,隔出方寸地,摆了张矮桌,一副没定胜负的棋盘还未收起,棋子间尚笼了缕缕茶叶余香。

    这俨然是裴宁轩的另一间书房。

    安子夜倒不甚惊讶,她记忆里的裴狐狸就是这么个人,琴棋书画,刀剑拳法,无所不会无所不精,可本质还是个喜静的,最爱窝在书房,前世她被迫伴在侧,若非忌惮另件事,险些没往他书房里安张美人榻。

    二层是寝屋,单有一间,里间并外间。

    外间后窗被推开,安子夜经过时,恰值送入一阵荷香,她好奇眺望去,才觉察这间小楼是背向王府其他院落,而放眼远望,正好能瞧见府里那池开得正盛的荷花。

    她停须臾,才步入里间。

    “王妃,您还是第一个被王爷准许入竹楼的女子呢。”生怕这位不知自己的特殊,叶羽见缝插针开口。

    安子夜却极为敷衍。

    “哦。”

    可很快,她挑选衣裳的手便是一顿。

    第一个?

    裴狐狸这是几个意思?该不会今日特许她入竹楼,明日就要取她的命吧?

    但旋即她又摇头。

    虽说她眼下顶着邵淑的身份,在裴狐狸看来,算是和皇后一路人,但应也不至于这样早就对她动杀心,距前世真正的邵淑身亡也还有些时日呢。

    暗笑自己杞人忧天了。

    除朝服,裴宁轩的衣物大多是白色,过于单调,安子夜翻了好一通,才从里寻出件紫衣递给叶羽。

    “明日你家王爷就穿这身。”

    她说着又挑了根玉腰带一并塞过去。

    叶羽想了想,提醒:“王妃,其实王爷平日喜穿白色。”

    “我知道,老太太大寿热热闹闹的,他穿这样清冷做甚?放心,你家王爷生得俊,穿紫色也好看。”

    最重要的,顾嬷嬷送来的几身新衣里,紫色那件最是好看。

    她明日想穿那件。

    挑选好,安子夜便不愿在此久待,提步走出。

    至于叶羽,根本无需多思索,寿宴当日主子起身着衣时,就立马乐呵呵将这赞美话一字不差给转告了。

    *

    寿宴当日,飞萤照旧是负责替主子描眉点朱。

    精心捯饬一番后,确认主子美得跟个天仙似的,定不会被人给比下去,她才罢休,末了临出门,苦着一张小脸忍不住再问:“您真不带奴婢去吗?”

    “今日特殊,你留在家。”

    安子夜低首,将飞萤替她缝的那只小包系紧在腰侧。再抬眼时,却见小丫头仍是一脸苦闷,不由失笑。

    “还惦记着玩?昨日教你的那几个字会写了吗?”

    小婢子闻言抿紧唇,蔫着脑袋摇了摇。

    “那今日你就甭干别的,专心练字,可做得到?”

    想了想,飞萤郑重点头应下。

    安子夜这才携念春走出,飞萤巴巴跟在后目送,直至连念春那高挑个子都再看不见,才叹着气回屋。

    马车已在府外候了多时,安子夜攀入时竟没在裴狐狸面上瞧见预料中的不耐烦,暗暗吃一惊。

    他今日还算给面子,确实穿了那件黛紫色锦衣,腰束纹金宽玉带,下坠莲形圆佩,手执折扇,少了些许出尘清冷感,添了几分雅致贵气。

    正闭目养神的人闻动静睁眼,恰好与她四目相对。

    马车内静默两息。

    “王爷穿这件果然好看。”安子夜嘴角一翘率先开口,并顺势坐在了靠窗的侧座上。

    “王妃也不错。”裴宁轩笑回一句,目光自那张俏生生脸蛋上挪开,扬声让叶羽出发。

    二人皆不是没话找话的性子,是以这一路裴宁轩继续闭目养神,安子夜则闲得自在,撩开车帷兴致勃勃观赏起沿街好景。

    “卖敲敲糖咯!好吃又不粘牙的敲敲糖!”

    忽地一声吆喝,夹在叮叮当当脆响里传入耳。

    枕着手臂伏在窗旁的安子夜双眸一亮,立即抬头,目光飞快睃到路旁一个正拿着铁杵和小铁锤砸个不停的老翁。

    “停车!”

    马车骤停下。

    她掀开车帷,对念春指了指那卖糖老翁。

    得她示意,念春踩下车,很快便抱回了一包敲敲糖。安子夜分了念春和叶羽各几块,才钻回去。

    马车继续往前行驶。

    “王爷吃吗?”

    “……不吃。”

    “哦。”

    安子夜素来不喜假意推辞那一套,旁人既说不要,那她就当真,故也没再问裴宁轩第二遍,自顾自抱着糖吃得津津有味。

    甜甜的麦芽糖香萦绕满车室,裴宁轩此后是再没能养好神。

    马车很快抵至了洛府门前,安子夜看一眼不断来新客的热闹门庭,放下车帷,将糖袋系在腰侧,随裴宁轩身后走出。

    立于门前相迎的是对年轻夫妇,瞧着二十几年纪,男子儒雅,女子温婉,听裴狐狸与那男子寒暄,她大抵懂了,这是洛尚书的长子和长媳。安子夜前世从未听过这二人,是以并不太上心。

    倒是那位夫人,似对她有几分兴趣,打量了她好几眼。

    对上视线时,安子夜回之一笑。待真正踏入洛府,她才算是打起十分精神。

    诚如念春言,此次寿宴来了诸多权贵,三两扎堆,她虽不识这些人,但好歹前世也在宫里享过锦衣玉食,故能据其言谈举止、衣着配饰而粗略估出个大概品级。

    不过这也并非她的目标,安子夜的目光很快落在了府里走动的那些贵女贵妇身上。

    只是还未能估量一二,就被一道略带轻浮的嗓音打断心绪。

    “穆清,你可算来了,快,跟我去见祖……呀,这是小王妃?”

    火急火燎的青年好似瞧见什么有趣的,转头将正事忘一干二净,甩开裴宁轩的手,凑到安子夜面前。

    “你可算舍得将人领出来瞧瞧了。”

    安子夜亦是打量着眼前男子,面上惊讶没比对方少。

    这是……洛荀?

    怎么好像……货不对版?

    初识的二人大眼瞪小眼望片刻,才突然互相见了礼。

    眼看洛荀又要开口,裴宁轩抢先。

    “何事?”

    洛荀将视线挪回,须臾后心绪一明。

    “哦!对,你赶紧随我去见祖母。”

    说罢又心急地将二人往里请。

    “怎么?你又做错事?”

    “小王妃面前你可别胡说,我的错,在祖母面前那还叫错吗?不过是今日来了不少年轻姑娘,我年纪又到了,被祖母催亲呢。”

    “所以?”

    “所以你二人赶紧去见见,把这档子事给岔过去。”

    在洛荀一路催促下,很快二人到了老太太屋里。

    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坐于首座,笑着跟几位少女闲谈正欢,三人入内,一时目光都聚了过来。

    “王爷。”

    少女们起身,福身施礼,便自觉都退了出去。

    洛老夫人一见裴宁轩,也扶着身旁嬷嬷站起,就要见礼,却被青年给拦住。

    “王爷屈尊入寒舍,老身理该亲自出门相迎的。”

    “老夫人,您和本王还如此见外吗?”

    “是啊祖母。”洛荀上前将人搀扶着,“您也算是看着他长大,这里又没外人,再说您今日可是老寿星,天王老子来了也是您最大。”

    “你啊,嘴里没个把门的。”

    老妇人口里训斥,却始终笑意没淡过,末了,目光落在安子夜身上。

    “这位是?”

    “是小王妃。”洛荀凑在耳畔回。

    安子夜嫣然。

    “祝老夫人松鹤长春,日月昌明。”

    老妇人将其细细打量一番,眼底刚浮起几许赞赏,又发觉夫妻二人皆是一身紫衣,郎才女貌,一对璧人,立时笑意也大盛。

    “早便听闻公主花容月貌,今日一见果然不虚,与王爷是极登对。”

    这是第二次听见登对这词了,安子夜笑了笑,却也不看旁边男子一眼。

    简单寒暄两句,几人便在屋内落座。裴宁轩与洛老夫人坐于首座,让叶羽献上带来的大小两只锦盒。

    小的,应是飞萤瞧见的那只,装着一串菩提子。洛老夫人信佛,日日食素颇为诚心,而据言这菩提子是南乾香火最鼎盛的伽若寺前那棵已存活数百年的菩提树上所结,又在佛前奉了整整一年,这才串成,故而很得洛老夫人欢心。

    至于大的锦盒,盛了一双新纳的绣鞋。裴狐狸说,是顾嬷嬷亲手缝的。

    安子夜正好奇顾嬷嬷与这老妇人又是个什么关系时,与她并排坐在下首的洛荀忽地“呲呲”了声。

    她看过去。

    青年指了指她腰间,压低声问:“南正街那老翁卖的敲敲糖?”

    安子夜挑眉。

    “这你都看得出?”

    “那当然,我是他家老客户了,连他有几个孙女儿,哪个成了亲哪个还待字闺中都一清二楚。”

    安子夜悄悄竖起大拇指。

    “吃吗?”

    洛荀毫不客气点头。

    她解下糖袋,端着送过去。

    倏然这时,听见外头响起脚步声。

    安子夜下意识抬眼。

    正好见一个挺拔身影大步迈入,似牵了一束暖阳来,随那人步子铺洒在地,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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