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骤然一阵脚步响风风火火闯入,裴宁轩抬起头,便见叶羽正大步流星走来,目光扫过他稳稳当当端在手的瓷白汤盅,无奈摇头,垂下眼帘慢悠悠翻过书页。

    “年年是这套,你不腻,本王看得都腻。”

    “谁叫属下也只会这道老鸭汤。”叶羽讨好地赔笑。

    他轻手轻脚至书案前,放下汤盅,飞快回头瞅了眼,见王妃竟还未跟上来,不禁暗暗犯起嘀咕。

    为不让攀附在内壁的水珠淌回汤里坏了口感,叶羽小心翼翼揭开盅盖,那浓郁香气亦随他这一瞬举动迫不及待溢出,铺天盖地袭向了目光仍定在书卷上的裴宁轩,青年终是被勾得挪开了眼。

    “王爷您歇会儿,汤要趁热喝。”叶羽贴心地双手奉上汤匙。

    不说旁的,叶羽煲的这一道老鸭汤属实是叫人挑不出刺,火候够,炖得鸭肉糜烂,汤汁浓厚,一口下去齿舌生津,滋润腑肺,任是宫里的厨子也难有这般好技艺。若不是因着这口滋味儿,裴宁轩也不至回回对少年要涨月钱的期求慨然领诺。

    是以,他今日也未回拒,合上书卷置到一旁,接了汤匙,随意地在盅内搅拌两下。一块肥美的鸭肉迅速从骨架上脱落,半浮半浸在明亮汤汁里,喷出浓郁暖香。

    裴宁轩舀起半勺汤,吹了吹,送入口。细腻醇厚的食感果然还是和往年一样,他突生好奇,正欲询问叶羽是哪里学来的好手艺,眼皮子一掀,却无意瞥见少年频频往门口瞧的心急模样。

    “有事?”

    叶羽被他突然出声惊得身子一抖,活像只蚂蚱,收回视线与他对上时,更是心虚地立马错开。

    显然有事。

    裴宁轩凤眸微眯,也看了眼门外,放下汤匙。

    “说。”

    叶羽垂首,不敢隐瞒,“其实,属下适才见王妃也端了一只汤盅正往这里来。”

    闻言青年神色一怔,目光不自觉再落回清月阁门前,薄唇渐渐抿成一条线。须臾,微不可察勾起,不动声色将老鸭汤往旁推开了半臂之距。

    然,二人静等好半日,仍不见外头有何动静。叶羽不知怎地竟涌起不好预感,忙大步奔至门外。可这一瞧,哪里还能寻见半个人影。

    若不是方才门外那场视线交锋太过令人深刻,他甚至险以为只是自己眼花。

    少年暗暗吞咽了口,转过身,冷不防迎上主子探究的目光。

    “王妃……好像又、又回去了。”

    “……”

    裴宁轩目光沉沉,并不作声。少年方才那急匆匆迈进、仿佛在跟谁争抢的身影不受控钻入脑海,他蓦地好似参透了什么。可面上却丁点不显,只是慢条斯理将汤盅拉回跟前,一面细细品尝,一面漫不经心开了口。

    “听说,你输给金九了?”

    “!”

    “本王才知,原来你的身手输他一成。”

    “我可不输他!那日只是掉以轻心……”

    裴宁轩失笑,搅着汤汁,“若是真对决,你都是他的箭下魂了。”

    “……”叶羽哑口。

    虽说他明白,主子的火气绝非因他比试输给金九,而是本该站在这里讨好主子的王妃竟被他给挤跑了,但此番话说得却不假,无论真比试还是小较量,武者隐藏实力也好,点到为止也罢,可万万不该的就是掉以轻心。

    少年惭愧,抱拳省过,“王爷说的是,属下必不会再轻敌了。”

    “嗯。”快要送至唇畔的汤匙倏然一顿,裴宁轩似想起什么要事,抬起头来,“往常你为本王熬汤,都是想涨月钱,莫非今日也……”

    “不不不不不!”

    甫一瞧见那脸熟悉的温笑,叶羽登时寒毛直抖,急忙摆手连声给否认。

    “属下就是见王爷近些日辛苦,想给您补补身子。”

    “是吗?真不用涨?”

    “不用不用,属下对现在的满意极了,完全不用涨!”

    “哦。”

    “那王爷您慢慢吃,属下学艺不精,这就去练功!”

    话毕,不给人再开口的机会,叶羽一遛烟儿冲出了清月阁。裴宁轩面上的笑意这才乍然敛去,转而爬上一抹黑沉和幽怨,手指往下一顿,攥着圆润光滑的汤匙闷重落回汤汁里。正正好,一块完整的鸭肉被劈作两半……

    *

    “王妃?”

    飞萤正和念春一帮子姑娘乐呵呵聚在院中斗百草,撸起袖子正要大展身手,一抬头,就瞧见了迈着悠闲步子折回的主子,诧异地迎上去。

    “您这么快就回了?”看向主子端在手的汤盅,飞萤不自觉感慨,“王爷胃口这么好啊。”

    安子夜失笑,“就他那小鸟胃,哪吃得下两盅东西。”

    “两盅?”

    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进屋,飞萤还没能解开惑,就见主子坐在了桌前,揭开盅盖抱着那色香味俱全的芙蓉豆腐汤就津津有味尝起来。

    “您没给王爷送去啊?”

    “我去了。”安子夜端起一脸别想冤枉我的神情,耸耸肩,“可惜有人捷足先登,想着他肯定吃不下这么多,我就索性没进去。”

    飞萤听得一愣,想到什么,压低声,“是那个苏姑娘?”

    结果马上被安子夜脚尖对脚尖踢了下。

    “别乱猜,是叶羽。”安子夜无奈一笑,“看他那模样,估计也是冲月钱去的。”

    “……”

    又是这人。

    飞萤暗暗咬牙,心里翻来覆去臭骂了叶羽八百遍也不怎么解气。

    “王妃您要不晚上再去试试?”

    “还去?算了,我再想想别的法子。”安子夜含糊应着,亮亮的琥珀眸却偏望向旁处。

    其实比起被叶羽抢先,她压根儿没想好如何开口才是真正的缘由。且不谈有情与否,依前世她和裴狐狸那坦诚相见的关系,怎么着这人也算她的老相好吧?虽说对方不记得,可她记得啊,去问恩断义绝的老相好伸手,多少有点厚脸皮了。

    飞萤知自己劝不动,只能暗自叹口气,辜负了顾嬷嬷一番撮合的苦心。其实,飞萤私心也是希望主子和王爷能做一对恩爱夫妻的。那日洛府她虽没去,但也大致了解。主子气愤王爷故意使坏,拦着念春求救,可她却觉王爷并非真的想对主子不利,否则也不会击落那支刺向主子的弩箭了。且月桑王贼心不死,只有王爷才能无时无刻护主子周全。

    想及此,飞萤双手攥拳,还是不愿就这么放弃。

    安子夜说不去,就当真是不去,后来再也没动过讨好裴宁轩的念头。

    她还是一惯如常,每日闲坐在院中,读读书,听听小婢子带回的新鲜消息,乏了就闭会儿眼,一遍遍在记忆里搜寻前世所听之事、所见之人,再梳理好记在纸上。如此,终于在第五日的晨昏时分,等到了沈府送来的消息。

    钱十一是游商,以贩卖珠宝玉石为生,行迹遍及大江南北,名号冠绝天下诸邦,传闻他富可敌国,做生意却不看银钱而讲究眼缘,是以他所售之物虽珍稀,但生意对象却不仅限王孙贵族,还含纳许多寻常百姓家。可此人行踪诡秘,从无定所,有时能在街头巷尾听见他的消息,有时又传他入了哪国王宫,故而没点手段,寻他做生意也是有心无力。

    前世,钱十一的生意自然也做到了南乾皇宫,安子夜曾同他交谈过,知此人周游列国的传闻不假,更从其口中听来不少他国异事。她就像是一只笼中雀,隔着金装玉砌的鸟笼听在外傲游偶然驻足于此的大雁说其一路南下的奇闻趣事。那时,她最艳羡之人,便是这个钱十一。

    沈晴陌送来消息称,钱十一每三个月必会去一趟易宝阁。

    易宝阁是间二层小楼,落于北偏街。白日营业只开放一层,是个寻常玉肆;每月月初不定日会做一次夜间买卖,小楼二层开放,便是个拍卖行,专卖各国搜罗来的奇珍异宝。

    易宝阁是玉肆时,来者不拒皆是客,然当它是个拍卖行,便会只限某些客人。沈晴陌信中言,在玉肆里消费满计五万两的顾客,会赠其一块符牌,这便是入拍卖行的凭证。

    安子夜眼皮子一跳,所以这还是……贵宾制?

    随信来的,确实有一块特殊材质的符牌。

    按估算,下次钱十一入易宝阁,正是在两日后。于是趁着这两日,安子夜特意叮嘱飞萤去备了两身衣裳来。

    是日,金乌西坠,落霞满空,镜霄苑的小婢子只知主子今日身子不爽利,早早用过晚食便歇下。也得此,一众婢子比往日更悠闲,早早就关了房门。

    院中一片安谧。

    “王妃,我们真要打扮成这样啊?”飞萤盯着镜中的白面小厮,怎么瞧都浑身不对劲。

    “当然,掩人耳目嘛。”

    “可、好像看着还是女子。”

    尤其主子,便是换上公子装,又特意束了胸,可那也掩不住她唇红齿白明眸皓齿的姑娘姿容,若说有人都能将她看做是男子,那就只能是瞎子了。

    “谁说一定要装作男子?”安子夜取了脂粉将二人的唇涂得寡白,又抹黑了脸,方心满意足,“只要没女子装束那样惹眼就成。”

    忙活完,天已全黑。两道单薄身形蹑手蹑脚推开一道门缝,敏捷溜出,离了镜霄苑,再顺小路至王府后门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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