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宁安王府,清月阁。

    屋外蝉鸣噪盛。

    日辉淹过窗棂,渐伸渐远,最后烙上书案角。

    莲花漏尺再浮一刻。

    那道视线仍未有丝毫收敛之势,仿若不会疲累,落在他身便就此扎了根。裴宁轩虽早有所察,可偏偏苦于唯独面对此女无法如既往一般坐怀不乱,以至他这素来机敏的性子此刻反成累赘。

    又忍好半歇。

    青年无奈暗叹,到底是放过了这篇他来来去去已盯半个多时辰却无一字能入心的《功名赋》,松开捏得发皱的纸张,去端茶盏。不料手一轻,讶然望,才发觉茶盏竟也不知何时见了底。

    他默然,两片薄唇抿起,再不硬撑,循着视线回望。

    “添茶。”

    “……”

    安子夜坐于下首窄小书案前,闻声弯睫浅覆,压下眼底的愤然之色,扶案起身,提着茶壶大步而去。

    纵是上好的蒙顶石花,搁久了也会香气尽散,味渐发苦。茶水润湿舌尖,裴宁轩嫌弃得蹙起眉,勉为其难呷了一口便放下。

    “凉了。”

    “是吗?”安子夜佯作惊讶,玉手慢挑施施然掐指一算,“哦,半个多时辰了,是得凉。”

    青年眉尖一抖。

    抬眼迎视上那双似窃来一捧暖阳悄悄纳在瞳仁深处的琥珀眸,他失了片刻神,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是笑笑。

    “王妃该烹新茶了。”

    “我不会。”安子夜下颌微抬,应得干脆又理直气壮。

    这应是已藏有一肚子怨气了,裴宁轩大抵有几分猜测,耐着性子继续同她耍嘴皮。

    “王妃今日是对本王有意见?”

    “不敢。”

    “那为何自入了门,便一直瞪着本王?”

    “不是瞪,那是观察。”

    “哦?观察什么?”

    安子夜两眼一弯,“观察王爷是如何忽悠人啊,早日习惯,免得往后再中您的招。”

    看来所料不假,确实回过神了。裴宁轩失笑,卸下腰间折扇漫不经心把玩。

    自坦明身份,他的这位小王妃貌似一日胜一日嚣张,浑无半点初见时的谨慎和讨好,多半以为抛却邵淑的身份,在他面前就此可高枕无忧吧。

    虽天真了些,但……

    也并非是他要故意纵容,若只是小姑娘性子大,爱闹腾,倒也不是不能忍。

    念及此,他微侧身,当作不知。

    “王妃这话何意?”

    安子夜无意睃了眼案上辞赋的落款,收回视线,“昨日王爷说,受人之惠,成人之事?”

    “是说过。”

    “那是君子之交,可我与邵鸿兄妹是结仇。既是仇敌,为何以君子之仪相待?钱我自是想用便用了,且花敌人的钱,我还更痛快!”

    青年端出仔细思量之态。

    “嗯……倒也言之有理。”

    安子夜早已打算好,若此人再要说什么忽悠话,一概是半个字也不往心里去,却没料想裴狐狸竟没反驳,顿时诧异的神色里漫开了几分犹疑。只是任她如何斟酌,也不能真的参透此人,于是趁热打铁伸手。

    “既然王爷也觉有理,那我现在就要账房钥匙,今日便要将嫁妆搬出。”

    裴宁轩垂眼温温一笑,倒也二话不说,自袖中摸出一把钥匙就放到她了手里。安子夜愣了愣,握紧钥匙缩回,端详着掌心思绪百转。

    莫非是裴狐狸早知她会明白过来,故才能交付得如此痛快?也不知目的是何。可当下她并不在意此,欢喜地就塞往腰包。

    “王爷且等着,这几日我便换回银钱,将欠你的都给还上!”

    “不必。”裴宁轩悠悠然侧回身,“王妃只需遵循昨日之约,听本王差遣便能抵了。”

    安子夜动作一滞,心头涌起不好预感。

    “可我有钱了。”

    “可王妃也在欠条上画了押的,忘了?”

    “……”安子夜实在难以理解,仍试图同他说理,“四万两莫说是雇个婢子,就是寻个愿替你挡刀的都不在话下,我连烹茶都不会,更不愿做凶险事,王爷这笔买卖怎么听都亏。”

    青年挑眉轻笑,“王妃莫要妄自菲薄,总会有一两个长处的。”

    “……”姑娘凶巴巴剜他一眼。

    一口闷气未吐尽,安子夜盯着青年俊美无俦的侧颜,眨了眨眼,眸底划过狡黠之色。

    “王爷这般坚持,莫不是相中我了吧?”

    裴宁轩玩弄折扇的手一顿。

    屋内冷不防陷入死沉和寂静,许久,便是凄厉蝉鸣堂皇闯入,竟也砸不开这诡异厚重的沉默。

    安子夜后悔说这话了。

    她自不会真心这么以为,前世做众人口中惑心魅主、搅乱后宫纲常的妖妃时,她都不曾觉得此人心里有自己,何况眼下。气极说个玩笑罢了,怎奈臭狐狸也不似前世回呛一句,反弄得这般尴尬。

    她勉强挤出笑,“我随口胡说,王爷莫往心里去。”

    “……坐回去。”

    “好的。”

    如得大赦,安子夜半步也不吝啬,急快回了自己的书案前,埋下头。

    良久,裴宁轩才抬眼,见那人似已开始专注旁事,心头蓦地一松。可不知为何,又没来由生出了不快。

    安子夜并不知屋里的尴尬是何时散去,只知坐回自己的地盘便再未被使唤起来过,更是转眼将此事置之脑后,一门心思盘算该怎样用这笔钱。

    管他有何筹谋,反正话都说在前头了,她绝不涉险,若只是端茶送水,她只赚不亏。

    心里头高兴,时辰过得自然也就快,转眼到了午时。安子夜放下笔,言行举止皆颇为客气。

    “王爷,你饮食清淡,我却好荤腥,我还是回镜霄苑吃吧?待用好午食,再到你跟前来伺候。”

    裴宁轩本是打算驳回的,可一抬眼,对上那脸期待,到底是咽回了到嘴边的话。

    也好,因她才无端荒废半日,莫再让此人坏了胃口。

    “随你。”他冷淡应。

    安子夜却像是得了天大的奖赏,福身道谢后快步离去。叶羽是随在后头走进的,回看一眼,不解。

    “王爷,您怎么还应了?早上特意嘱咐多备几个荤菜,不就是为了王妃吗?”到头来岂不是白张罗?

    青年面色一沉,“何时说过是为她?怎么,本王还不能食荤腥了?”

    ……嘴硬,那您平日倒是也吃啊。叶羽暗暗腹诽,却万万不敢说出口。

    “是是,王爷早该多沾沾荤腥了。”

    裴宁轩冷哼,起身也往外走。

    *

    安子夜虽是个假公主,但邵鸿兄妹为不暴露,给予她的公主待遇却不敢作假,飞萤翻出的嫁妆清单是一本厚重册子,远比她预料得要沉。

    镜霄苑摆不下这样多物什,以至她不得不临时改主意,直接在账房清点,然后搬回其中两箱珠翠。光是这一趟折腾下来,就已耗了她一个多时辰,连午食都没能顾上。

    她并非是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裴宁轩既未扣嫁妆,那便是实实在在替她垫了四万两的债,没理由再故意占旁的便宜。是以,嘱咐好飞萤接下来的事,安子夜囫囵塞两口糕点,再灌了盏凉茶后,急步回了清月阁。

    她抵达时,裴宁轩早已闲适地坐在了棋桌前。青年的对面是一道女子倩影,正是素日里待在清雅苑养病的苏清菡。

    脚步声打断对弈,那二人齐齐望来。安子夜顿了顿,斟酌两息,方迎着视线含笑迈入。

    “苏姑娘也来了。”

    苏清菡浅笑,冲她颔首,“自那日一别,再未能与王妃说上话,民女心中记挂。听闻王妃这两日勤来清月阁,便也就耐不住,不请自来了。”

    安子夜自是不会没心没肺到真能听信这鬼话,若是记挂她,去的便该是镜霄苑,怎会是这?她笑笑,目光下意识落到另一侧的裴宁轩身上,没打算要去戳破什么,随手给二人斟上茶。

    “你们继续。”

    她顾自坐到书案前,翻开嫁妆清单,对照着在随身揣的册子上记录起来。

    苏清菡收回视线的同时,望向对面。好在青年似正专注于棋局,看着并未对来人有何特别。

    她心里稍稍松快些,捻起一颗棋子,装作无意道:“宁轩哥哥往日读书不喜旁人作陪,说是吵嚷,连叶羽也要候在门外的。”

    裴宁轩温温一笑。

    “有个端茶送水的伺候也不错。”

    “那何不让顾嬷嬷指个小厮来?叶羽伺候也好,王妃是金枝玉叶,当好生相待,怎能干这些粗活?”

    青年挑眉,余光瞥一眼那旁的书案,“可本王倒觉得,笨是笨了点,干得却也不错。”

    安子夜听在耳,面不改色沉下笔尖,拽出几个粗重大字。

    苏清菡闻言却是心沉了下去,攥紧棋子勉强才能稳定思绪,“纵使不喜这门亲,宁轩哥哥也不该如此折腾人的。”

    “清菡误会,不过是王妃欠本王银钱,在偿债罢了。”

    少女一怔。

    “怎会……欠多少?我可先帮王妃还上。”

    裴宁轩双眼微眯起,慢悠悠落下子,“你怕是还不上,清菡的体己钱当好生留着,日后嫁作他人妇时总会用得上。”

    姑娘面色一白。

    他却权当没看见,余光瞥向书案,那人的身影似比刚才伏低了好些。

    正欲收回视线。

    “嗝!”

    忽地一声打嗝响传开。

    安子夜强装镇定地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嗝……”

    可茶水没能压下身子的不适,反倒又扯出一声来。她顿时面上一燥,趴下去死死抿紧了唇,只留得身子一抽一颤。

    天地为鉴!她真不是故意的!是方才那几块糕点吃得太急,一路过来又紧赶慢赶!偏生就是如此,她越想压住,反倒越压不住。屋内死寂,她分明将声儿咽回了肚子里,可仍觉时不时一道雷鸣在耳畔炸开。

    男子的低笑声传来。

    “腕横纹向上三指宽处,按压住内关穴。”

    安子夜也顾不得其它,如听神旨忙照做。

    “嗝!”

    法子却不甚奏效。

    “过来。”

    听裴宁轩使唤,安子夜瞟都不瞟一眼,只当没听见,坐着不动。青年见状一脸似笑非笑改口:“那本王过去?”

    “……”

    她不情不愿站起,忽略苏清菡已状似白纸的脸色,慢吞吞挪近。

    “做甚……嗝!”

    裴宁轩不应,抬臂一把拉过女子。

    猝不及防摔坐在他身侧,安子夜回过神刚要说理去,左腕便被一只手掐住,男子修长的食指有意无意拨弄了下她的筋脉,一阵酸胀感瞬时袭至四肢百骸。

    青年再拿指腹重重压住。

    “下不去手,如何能有效?”

    安子夜轻嘶,还欲开口,那人却拿折扇轻敲了敲她腰际。

    “这局棋,王妃替本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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