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听到这话,那原本还义无反顾往落款处去的笔尖陡然卸了气势,凝片刻,竟悄无声息往回缩一寸。

    裴宁轩凤眸眯萋,须臾沉寂后展颜道:“既是你欠本王的债,用她人的名义算何道理?”

    四目相视,安子夜抿了抿唇,“我人都走不掉,一个名字有何紧要?”

    裴宁轩失笑。

    “你既人都走不掉,一个名字又有何惧?”

    安子夜一时哑然。

    几番僵持不下,她垂眼去望已渐凝聚起墨滴的笔尖。

    并非不敢写,不能写,而是不愿写。若可以,她希冀此一世裴宁轩对她一无所知,永久停在邵淑替身这层关系便好。

    她自是能胡诌个名字写上,可裴宁轩哪有这样好糊弄,纵使今日不辨真假,往后也迟早识破,除了日日记挂于心,时时警惕,也就连她自己都索性认下此名这一法子方可应对,但已然给自己套了个假身份,她就不想再多顶个虚假名字了。

    斟酌良久,也仍未能转变心念。赶在墨滴溅落到欠条上前,她收笔回置,遂地直起身四顾,目光定于书案上那方红印泥,默不作声捞过来,提起袖摆拿拇指蘸取些许,再稳稳印刻于欠条。

    那人染了淡淡惊愕的神色里,她将欠条推过去,“指纹独一无二,比签字更具效用。”

    属实没想过她竟这般不愿透漏真名,裴宁轩敛起讶色,无奈一笑。

    罢了,日后机会还多的是。

    他望向印泥,也随之在欠条上画了押。

    “即日生效。”

    收好欠条,裴宁轩才转脸,看向直愣愣还杵在旁侧的人,挑起眉,示意一眼案上那方端砚。

    “砚墨。”

    安子夜哪里能这样快适应自己的“牛马”新身份,当即回之轻啧,故意磨蹭两下,才不情不愿上手。

    上辈子替这只臭狐狸砚墨,这辈子竟还逃不过此差事,她愈想,心中悲凉愈盛。偏生这时,那人还故意来讥讽。

    “手法娴熟,想来王妃也不是头一回替人砚墨。”

    安子夜没好气地瞪过去。

    青年却并不将此放在心上,不怒反笑。

    一拳落在棉花上,安子夜只觉得有劲没处使,顿时恹恹,懒得再去理会。如此反倒叫裴宁轩也失了兴头,余光瞥向那只衬在浓墨前越发显得白嫩俏生的手,顿住两息后,提起笔。

    安子夜无意抬眼,正好瞧见此幕,不由忆起方才的美人图,打起两分精神好奇问:“王爷是要作画?”

    青年笔尖一顿,抬眼,双眸幽邃似两汪深潭,倒映出女子身影。

    “瞧见了?”

    “也没瞧见什么。”安子夜下意识否认,低头错开视线,堪堪装了会儿乖巧,发觉那人没气恼,便又微探身子不知死活地开口,“其实就看见一片衣摆,是女子的吧?哪家姑娘?”

    裴宁轩勾唇。

    “王妃很在意?”

    “……”她不屑地扯了下嘴角,退回去,“我有什么可在意的?不愿说算了。”

    就只是闲来无事才问问罢了。

    然,最终裴宁轩既不愿说,也并非是要作什么画,只不过练练字而已,以至她连这唯一兴致也彻底无了,硬是靠腹诽这个闲散王爷才熬了下去。

    *

    “王妃?”

    迷糊混沌间,听得一声熟悉唤音,安子夜意识渐渐清明。待睁眼,落入视野的,是弯腰关切望来的飞萤。

    “王妃您醒了?”

    “嗯……”

    她慢吞吞抬头,慵懒揉开尚未全然褪去困意的眸子,竟觉眼前景致有些陌生。脑子还未转过弯,一声阴阳怪气问询先钻入耳。

    “日才近中,王妃这就醒了?莫非是本王的青龙木书案扰了王妃的清梦?”

    “……”

    哦,记起来了,这是清月阁。

    她这人,素来不喜亏待自己,腿酸了便去搬来椅子坐着,手乏了就停下来歇会儿,困了自是要假寐片刻。只是,今日好似不小心睡过了头。

    安子夜彻底回神,压下心头波澜,转过脸屈起一根手指敲了敲书案,嫣然。

    “不会,挺好的木头。”

    “哦,那本王便放心了。”

    青年正以一副悠闲姿态靠坐,好整以暇把玩着折扇,轻易能将人看透的目光始终凝在她脸上。安子夜被盯得不自在,正要别开眼,忽又见对方一脸忍俊不禁。

    “?”

    她满脑子莫名。

    “你笑什么?”

    “就是笑笑罢了。”

    哪里会信这鬼话,安子夜下意识摸脸,再垂手看,果不然指腹处已染了一行墨渍。她没好气地白了眼青年,便别过脸去,叫飞萤帮忙擦净。小姑娘看一眼主子,又望向虽笑容温煦可实则藏了一肚子坏水的王爷,到底是不敢直言,只好攥着锦帕默默将主子脸蛋上的那只小王八给擦去。

    “你怎地来了?”

    “王爷吩咐奴婢将王妃平日打发闲暇的玩物都给搬过来。”

    安子夜眼珠子微转,越过飞萤肩头往前张望,停于方才就已瞟过一眼的小桌案上。细看来才发现,确实摆放的都是她的东西,不过就算裴宁轩无此命令,她也早有这想法了。

    待飞萤退开,她擦去手上的墨渍,看向那人,不疾不徐驳道:“不是玩物。”

    裴宁轩不置可否地笑笑,像是浑没听进耳里,不等她再开口便起身,负手往外。

    “备膳。”

    “……”

    见主子死死瞪着王爷离去的背影,飞萤忍不住好奇,“王妃往后是要常待在清月阁?”

    “可不是?谁让我签了卖身契呢。”

    卖身契……飞萤眨了眨眼,实不理解个中因果。可再一想,却又分外高兴。

    饶是未尝过情爱滋味,她也知近水楼台的道理,日日相伴,朝暮与共,纵是冤家,也迟早有一日能处成亲家,这岂不极好?

    小姑娘无端弯起眉梢,欣喜不已,安子夜只一眼便看透其心思,无奈捏了捏眉心,转开话题。

    “人可来了?”

    飞萤霎时敛笑,摇头,“也是怪了,昨夜瞧分明还那样宝贝着,今日却没声儿了。”

    闻言安子夜垂覆下眼帘,默然思量。直至外头起了动静,她方站起。

    “午食后,你领几人去各处寻寻吧。”

    “是。”

    嘱咐完,来人也恰好迈入,正是叶羽。安子夜本不欲理会,打算径直离开此地,却不想再次被拦。这一回,叶羽倒没那么硬气,只是紧着步子亦步亦趋跟在身侧。

    “王妃,王爷请您去香桂堂。”

    “那又是何处?”

    “每每要在清月阁待上整日时,王爷都是在香桂堂用食。”

    她脚步一顿。

    “你家王爷是连吃饭也要我伺候?”

    叶羽忙垂下首,不作应。

    安子夜知晓为难叶羽也是无用,生了须臾闷气后,只好让飞萤先行回镜霄苑,自己则跟着往香桂堂去。

    *

    落日熔金,余霞成绮,安子夜才攒了一身疲惫踩着夏日余温回到镜霄苑。

    彼时得知飞萤还未归,她便叫念春去小厨房备些饭食来。裴狐狸不贪口腹之欲,饮食向来偏素淡,今日饭桌上还要时不时给她些闷气受,她跟着就没能好好吃上几口。午后又是伺至今,此刻除了乏,便是饿了。

    等饭食的工夫,她在廊下偷闲片刻。

    橙霞漫空,夜幕将落,早早携了凉爽意的晚风迎面拂来,倒也颇觉惬意。她先等来的并非是让人口舌生津的食香,而是一阵急切脚步响。

    “王妃。”飞萤可算归了,脸色却不怎地好看,“人是找到了,可……”

    残阳湮于眼角,安子夜凝眸坐起身。

    抵至医馆时,小少年正平躺在一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飞萤所言毫不夸张,当真是浑身上下没剩一片好皮肉。

    细瘦如柴、好似镜霄苑墙角下那根细竹竿的胳膊而今爬满乌青,早已辨不出原本肤色模样。紧贴骨头深凹进去的胸前、腹上皮肉也尽是片片被拖拽出的擦伤,腿也被打折了,绑上了木板,至于那张又青又肿的脸,险些叫安子夜没能认出。

    人是醒着的,却没什么神气,只呆呆望着屋顶,宛若被抽走了魂儿,便是她们走近也毫无觉察,连眼都不曾眨一下。

    安子夜扫过那些伤处,沉了面色,飞萤低声禀:“是在南二街一条深巷里找到的,当时人已遍体鳞伤晕死过去,两条腿也被敲断,奴婢便先让人将他送来了医馆。”

    “汪!”

    怀里本在熟睡的小家伙不知何时醒了,识得主人,高兴吠了两声。小少年此时终于有了反应,眨了下眼。

    安子夜大步而去,将狗抱到木板床上。小家伙立即伸舌舔了舔主人的脸,呜呜低低唤起来。小少年转过来,苍白嘴角扯开一抹笑,伸手摸了摸安抚。

    “大黄……没事,我不疼……”

    “大黄?它这样小,为何会起这名字?”安子夜不解问。

    “以前……北偏街有家卖馄饨的,总是受恶霸欺负……他就养了条大黑狗,大黑狗叫起来比那恶霸还要凶,后来恶霸就再不敢来欺负人了。我想大黄能快快长大……长大了,就再没人敢随便欺负它。”

    小少年肿得只剩两条缝的眼睛望来,“姐姐……谢谢你帮大黄治伤,还救了我,看病钱我以后一点一点还你好不好?”

    安子夜颔首,淡淡一笑。

    “你可喜欢吃馄饨?”

    小少年错愕片刻,吞咽一口,有些许难为情道:“没吃过……不过我日日都能在街上闻见馄饨香,肯定好吃的。”

    “是吗?我还未尝过南乾的馄饨呢,眼下饿了,最想吃的就是它。”她弯腰,顺了顺大黄的脑袋,“既然你也想吃,那我便再忍忍,待你养好伤,我们带着大黄一起去吃,可好?你定知道哪家馄饨做得最香。”

    望着她,小少年想良久,才抬起手指向她身后的飞萤。

    “还有这个姐姐,我请你们吃。”

    安子夜双眸一弯。

    “好,对了,你叫什么?”

    “大石……姐姐叫我石头就行。”

    石头的伤极重,若非送治及时,胸前重创是会要了他的命,可便是如今捡回命,左腿大抵也要留下顽疾。

    安子夜将人留在了医馆养伤,大黄也伴在身旁。

    离开医馆时,天已黑沉,再路过那街拐角已闻不见热腾腾的馄饨香,撩开车帷,果然也只能瞧见店家忙碌收摊的身影。

    “王妃是想吃馄饨?”飞萤见此问道。

    她笑摇头,落下车帷。

    “回府吧,已叫念春替我备好饭食了。”

    约摸是吃得晚,又因饿太久,便也吃得多了些,是夜她辗转难眠。侧身翻到左,是石头躺在冰冷木板床上伤痕累累的可怜模样。侧身转到右,是前世她被人高马大的婆子捂着嘴拖出惜光殿的可悲之景。若是平躺,却又无端记起白日里裴狐狸的那番说辞……

    夜深了,一声嘶厉蝉鸣破窗入耳,击碎屋内静寂,安子夜猛然从床榻间坐起。

    “不对,我分明是被臭狐狸忽悠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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