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地府，冥王殿——
殿门大敞着，却透不进宽阔殿内一丝一豪光亮和热度，只因外面同样没有光，放眼望去像是起雾的黑夜。
桌案上点了几支没有温度的鬼焰烛，火焰的颜色被地府独特的黑暗吞噬成灰白色，不知道起着什么作用。
目之所及一片灰蒙蒙，却神奇的并不影响视物，殿内四周墙壁很高，凹凸不平，只有脚下踩的路是平的，其他都高高低低，全是嶙峋的石头，每块石头上都刻有繁复的鬼怪图纹，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四大判官等，以及各种行刑画面，砍头，拔舌，踩刀山，下油锅。
令人望之可怖，充满了威慑力。
在大殿的中央，有一口深不见底的大坑，里边滚动着炙热岩浆，焚烧着血光火焰。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硫磺味。
而在这确实如人类想象中的鬼气森森中，闪着一块现代化虚拟光屏。
仔细看去，类似这种科技产物还不少。
冥王站在大殿中央，看着眼前光屏中的画面，里边出现的赫然是一头猪的身影。
他叹了口气，看看把人家小姑娘逼成什么样子了。
愣是当猪当了大半年。
又得产生多大的阴影，才能雾里出现个人都给人吓一跳。
沈宴，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若真是你想要的，为何明明历劫已成，又跟着跳下去了？
真的只是因为……
想到什么，冥王那深沉的表情收回去了，变成一种微妙和离谱相结合的一言难尽。
当初的场景冥王还历历在目。
那时无常历劫已成，不日尊灵便将回归地府。
这是一件大喜事，本该敲锣打鼓地举地府之力隆重相迎，谁料无常回来的悄无声息，竟无一人察觉。
等冥王发现不对劲时，无常已经在地府待了三日。
他就站在奈何桥上，掐了个隐身决，屏了全身气息，整整等了三天。
至于等谁……
姜棠棠和沈宴之间的恩怨内幕，冥王是清清楚楚的，因为，他不仅全程观看直播，这里边还包含了他的一点手笔。
冥王觉出一些不安，已经是着急忙慌尽可能快地赶上来了。
可惜，终究迟了一步。
小姑娘前脚刚被扔入牲畜道，他后脚到的姗姗来迟。
沈宴欲报复的心思他一直清楚的很，可真没想到会这么狠。
他上前朝蛮力开辟出的一个临时牲畜道入口里边探头看了看，眼睛骤然瞪大，不敢置信地又查了查手头的命薄，终于相信了，一脸不忍直视，欲言又止：“你竟然将人家姑娘变成……”
脸上缭绕的黑雾盘旋着消散，无常清俊的脸上现出一抹报复成功的愉悦和恨意。
他说：“她自找的。”
“诶，你呀，虽然她渣你是不对，可那也不是她的本意，你这做的也……”
“任务不是她主动接的吗？”
冥王急了：“是这样没错，可她也很难办的。”
“是吗？”沈宴神情变都未变，漠然道，“我看她倒是挺乐在其中的。”
他的声音还在继续。
“她没有愧疚，没有悔恨，没有温度，当然，这些她都可以没有，因为就算她有，我也不会原谅。”
“但她需要有赎罪。”
“我留她一命，没让她彻底魂飞魄散，便已是作为神灵的仁慈之心。”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像是审判了一个胆敢在自己头上撒野的蝼蚁。
冥王面色复杂：“……”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
面前闪现出两个鬼差，唤冥王去审判新入地府的灵魂，根据他们在阳间所做的事情来判定他们的去向，冥王心间有一瞬间的如释重负，头一次爱上了繁忙的业务，对沈宴说了声告辞，便打算先回去了。
“等等。”沈宴在他身后冷不丁开口。
冥王离开的脚步缓了一拍，转过身：“怎么了？”
沈宴直视他的眼睛：“你为何如此替她说话。”
冥王眉峰一挑，觉得有意思，也不急着走了，做了个站定的姿势，环胸打趣：“怎么，你这是，吃醋了？”
沈宴凉凉看了他一眼，语气低沉轻缓：“一府之主，一殿冥王，需得秉公，铁面，律己，无私，如今，冥王却为这么一个恶毒女人心生恻隐，恕属下直言，您需自省。毕竟，这关乎日后冥界之外万千世界的执法公平。”
冥王比沈宴大三百岁，同样是个风流倜傥的美男子，在原住民人均三千岁的地府，他们两个勉强算是同龄人。
可，冥王是上司。
无需论长幼尊卑，却需论地位高低。
冥王却似是习惯，丝毫不恼，只是略摇了摇头，无奈道：“你这小子，历劫都历了四十九世了，说话还是如此不留情面，丝毫不给你哥哥面子。”
沈宴淡漠：“我当初说过，我无需历劫，就算历了，也什么都不会改变。”
空气静默。
冥王一向都嬉皮笑脸的，此刻却骤然肃了神色，那抹吊儿郎当尽数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周身令人胆寒的压迫感。
这才是他。
掌管阴曹地府和恶因善果的鬼界之王，拥有赐生降死至高权力的阴间神祇。
威厉目光重重锁定住无常，冥王的声音又冷又沉：“沈宴，你在说什么，你当然需要历劫。”
沈宴平静无波地同他对视。
无惧怕无不平亦无顺服认同。
冥王的眸中包罗万象，天地同在，便蕴含着无穷份量，看着你，像是天地一齐凝视你。
而沈宴那里很空，似乎大千世界什么都不在眼里，便很淡很轻，看着你，眼里却没有你。
突然下沉的情绪只是片刻，冥王很快又笑了，那股威压顷刻散去，他懒洋洋道：“放心，我会自省，自省怎么了，自省还能偷个懒，多好的事，毕竟，你既已回来，我便又能少操些心了。”
冥王看起来心情不错地离开了。
沈宴面无表情，久久伫立在原地。
漫不经心举起一只手臂，两指微微闭拢，黑色的雾气自指尖磅礴而发。
冥王再回来时，奈何桥上却已然没了无常的踪影。
临时牲畜道的旁边，出现了一个新的轮回道——人间道。
本以为他是想开了，却没想到人家又历劫去了。
步入轮回是一个缓慢的过程，冥王来的很是时候，还赶上了时机调侃一下他。
冥王故意冷冷道：“你怎么跟着下去了？”
啧，果然还是舍不得吧？
真正冷淡的声音自轮回道底下传来：“你说的对，我需要历劫。”
冥王一愣。
这，确实是想开了？
不对，历劫已完成，这家伙，拿着历劫名头来欲盖弥彰呢，诶呀，果然还是舍不得那小姑娘。
沈宴在轮回漩涡中缓缓下沉。
冥王正要说：不好意思什么，担心就是担心。
沈宴再次开口了，似乎方才说的只是半句话，现在在补充另一半。
彩色流水般的光芒将他的身躯潋滟得越来越模糊不清，从上面看有些扭曲变形，他的声音却依旧清晰端庄：“她不是很能渣吗？我看她成猪了还能渣得了我不能。”
冥王：“……”
甭管沈宴半句还是一句的，反正他是彻底没话了。
沈宴这家伙，把人家变成猪了还不够，还要去人家眼皮底下犯贱，还要亲眼过去看人家的笑话。
但，真的只是去看她的笑话吗？
沈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漩涡中，随着缔造者的离开，两道临时轮回道关闭，桥面又恢复成往日奈何桥平整的模样。
冥王不知为何觉得，总有无常后悔的一天。
毕竟是爱了四十九世的人。
……虽然同时也意味着恨了四十九世。
语序错了，需得反过来说。
虽然恨了她四十九世。
但也爱了她四十九世。
爱恨情仇，说不清啊。
年轻人自己的事，就让他们自己解决吧，是非对错，结局好坏，甚至是两败俱伤，都由他们自己受着。
冥王掐灭光屏，一行两人一猪的画面消失。
殿内唯一撑得上亮点的光芒熄灭。
可以预见接下来会继续熄灭很久。
这光屏，不知多久才打开了如今这一次，也不知道接下来又要落多久的灰。
冥王背手朝殿外走去。
曾经，看沈宴铁树开花的历劫日常是他的首要爱好，现在，却完全不是很想看了。
姜棠棠那么漂亮一个小姑娘，他不想一打开就看到头可怜巴巴的猪。
他的良心实在隐隐作痛。
接近殿门，阎王在昏黑一片中抬高了脚跨门槛，却绊了一跤，他身形踉跄了下，站稳后揉了揉眼睛，眼前又是一片清明。
抬脚狠狠踹了一下门槛。
这死门槛，迟早换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