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床阿姨抱着双臂坐在床边，气鼓鼓的不肯说话。叔叔背对着她坐着，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盯着自己的书，只不过他很久没翻页了。

    程程吃完晚饭回到房间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阿姨，叔叔”程程向两人打招呼。

    阿姨见她回来了，嘴角立刻耷拉下来：“程程，你回来的正好，你给我评评理。”

    “啊”

    “今天超市里打折促销，我看着那雪糕还不错，就想买一支尝尝，可你叔叔就是不让，我钱都付好了，他居然把雪糕又放了回去，硬是把我拉了回来。”

    “对，程程你说，我这么做对不对，”叔叔合上了书，转过身来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就是不对，”阿姨不满：“你不懂我们病人的感受，只是想吃点喜欢的东西嘛。”

    “喜欢也要克制，你在住院你可清楚？”

    程程没敢接话，经验告诉她，别人家的内部矛盾，还是不要参与的好。她假装想起了什么：“啊呀，我又忘记买纸巾了，叔叔阿姨，我先去超市一躺哈。”

    说完便脚底抹油的溜了出去。

    住院楼附近除了小花园外，也并没有太多的地方可以去。程程不想这么快回去，便随意的四处走着，不知不觉越走越远。

    天色渐渐黑下来，医院里的人已经不多了。程程低头看了看挂在胸前的胳膊，再看了看灯火通明的医院大楼，有些惆怅。

    她是不太喜欢来医院的，当然了，除了医护人员，这个世界上喜欢来医院的人也不会太多。

    程程很难想到还有什么地方像医院这样，可以同时承载着喜怒和哀乐，失而复得和得而复失。太多交织在一起的情绪几乎让人难以承受，所以‘不喜欢’这样的表达也并不十分准确，或许也可以说是‘畏惧’。

    医院如果有灵魂应该会难过吧，人们需要它，却又希望永远不再需要它。

    摇了摇头，程程试图把莫名的情绪从脑子里甩开。正在这时，“嘀呜嘀呜嘀呜”的救护车声划破了医院上空的宁静。

    一辆救护车从医院正大门闯进，停的很急促。后面跟着的两辆轿车，歪歪扭扭的停在了大门口。

    救护车上跳下来几个人，其中一人急急忙忙地跑进医院大厅里叫人，另外几人抬着一名伤员往急救室跑去。

    轿车里的人一下车便跌到了地上，他挣扎着爬起来，嘴里大声哭喊着‘救命’。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故，伤员足足有四名。大厅里涌出一群来帮忙的人，里一层外一层的围在了救护车四周，有人在尖叫，有人在哭喊，场面属实有些混乱。

    伤员一名接着一名被抬进了主楼，鲜血渗透了衣物，浸红了担架和医院乳白色的地砖。

    程程站的不远，一幕幕看的很清楚，于是不由得心跳加速，手脚僵硬。直到医护人员和家属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门口重新恢复了平静，她的心跳才平稳下来。

    她动动脚，正想回住院楼去，眼睛却瞄到了个熟悉的身影。那蹲坐在草丛边上，呆呆的盯着自己的双手的，好像是宋予祯。

    程程走近他：“宋予祯，你怎么在这？”

    宋予祯的头发有些乱，额头上全是汗水，外套上深一块浅一块的，大概是沾上了血迹。

    听到有人叫他，宋予祯抬起头，眼睛里仍带着雾。

    呆呆的看着眼前的人，好几秒之后才反应了过来，他的声音断断续续的：“程程，刚才，我，他们说需要人帮忙，我就过来了。”

    “你怎么了？”察觉到他的不对劲，程程蹲了下来。

    宋予祯没回应，低下了头，紧锁着眉毛。

    “宋予祯，你还好吗？”

    手上的血迹在昏黄的路灯下呈现出另一种诡异的颜色，宋予祯瞳孔紧缩，合上双手，使劲的搓了起来。他的双手越来越红，不知道是搓出来的，还是血迹染出来的。

    “宋予祯，可以听见我说话吗？”程程伸出手按住他的手腕，试图让他平静下来：“宋予祯，冷静一点！”

    宋予祯的动作依旧没有停，不出意外的，程程被他越来越重的动作推开了。

    身体往后倾，程程没蹲稳，一屁股摔到了水泥地上。习惯性的伸手去支撑身体，没注意牵到了伤口。

    “嘶”程程倒吸了口气。

    宋予祯终于停了下来，他看了看跌倒的程程，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对不起，程程，我”

    “我没事，”程程摇摇头，从地上爬起来：“你还好吗？”

    宋予祯没说话，勉强点了点头，虽然停下了动作，他依旧紧盯着自己的双手。

    忍着心里的不适，程程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帮宋予祯擦手。

    手上的血迹已经半干，并不那么容易擦干净。程程耐着性子，一点一点的慢慢擦拭：“没事了，别担心，没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宋予祯终于找回了声音，只不过还有些沙哑：“对不起，程程。”

    “没关系。”

    “我自己来吧”

    “好了，都擦干净了。”程程退开了些，不再挡住灯光。

    宋予祯看看手心，又看看手背，大部分的血迹已经消失，只留下几道淡淡的痕迹。

    “谢谢。”

    “别客气，”程程坐到了宋予祯的身旁，锤了锤腿：“哎哟，再蹲下去我看我这腿就要变成成南的腿那样了。”

    宋予祯浅浅地笑了笑：“对不起，刚才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有，不过晕血为什么要学医呢？”

    “不是的，我不晕血。”宋予祯两只手交叉握住，撑在腿上，深吸了一口气：“师父常说，我是我们这一批里最优秀的。第一次让我主刀的那天，市中心出了场连环车祸，手术台上的患者出了很多血，整整染红了三条毛巾。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以为我可以救回他，但是。”宋予祯停顿，苦笑：“所以你知道了，不是我放弃了它，是它放弃了我。”

    血腥味飘进程程的鼻子里，她好像看到了伤者伤口处涌出的血液正沿着担架的边缘，一滴一滴的，有节奏的落下。

    “我还能感觉到那个患者的气息，在我的手上由强到弱，然后彻底消失。”

    宋予祯的双手微微颤抖起来，冷冷的月光下，他的表情像是刚从噩梦中醒来。

    程程也跟着一颤，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没事了，都过去了。”

    她重复着，不知道是对谁说。

    --

    回家之前，宋予祯先去了趟‘一夕’，换了身干净的衣服。领班问他衣服要不要送去干洗店，他想了会儿：“算了，扔了吧。”

    从医院离职后，宋予祯从家里独立出来，一个人租了个离家不远的房子，虽然离家不远，但他并不常常回来，上一次回家已经是半个多月前的事。

    宋予祯的父亲也是医生，从小耳濡目染，长大了算得上是子承父业。还没上学时，每到过年过节，叔叔阿姨们总会拉着他问各种学业相关的问题，听到答案后便会带着赞赏的语气对他的父亲说：“老宋，这孩子要超过你了哦。”

    父亲听了也不答话，但是笑容里透着骄傲。

    “妈，是我。”

    找了好一会儿也还是没翻出钥匙，宋予祯只好按响门铃。

    “回来啦。”门里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宋予祯进门，换上拖鞋：“我爸呢？”

    “都十点了，他早就睡着了，你怎么这么晚？”

    “有点事耽搁了。”两人一前一后地往里走，‘早就睡着了’的父亲却正站在卧室门口看着他们。

    “爸，吵醒你了吧？”

    “没有，我起来喝口水，从店里过来的？”

    “是的。”

    宋父不喜欢宋予祯现在的工作，但也没有阻拦过他。现在这样，至少比两年前要好一些。

    “房间你妈都给你收拾好了，早点休息吧。”

    “好”

    关上房间门，宋予祯放任自己摔进床里。

    床边的书柜上依旧满满当当的摆放着教科书和父亲推荐给他的书，只要伸手，就能触碰到。

    宋予祯疲惫的闭上双眼，有些细节他已经记不太清，可那些声音却依旧清晰。

    --

    两年前

    “听说你们院新进来一个师妹？”还是中长发的池燃八卦的问道。

    宋予祯翻翻白眼：“没进我们院，只是来学习的，我说你怎么这种消息这么灵通？”

    池燃耸耸肩：“必须的。”

    “你有这闲工夫，不如多跟你师父学着点。”

    “别拿你的标准绑架我，再说哪怕我一天就睡四小时，也不一定能追上你吧。”

    宋予祯点点头：“倒也是。”

    池燃用力捶他的肩：“你小子，真敢说。”

    “哈哈哈好了，我先回去了，下午还有好多事。”

    “滚吧，我溜达一圈再回去。”

    刚走进办公室，宋予祯还没坐稳，就看到几个护士急匆匆的从门口跑过，他好不容易拉住一个：“怎么了？”

    “说是几辆大巴撞到一起去了，好多人受了伤，正在送过来呢！”

    在医院工作，像这样的事故不多见，也不罕见。

    一个多小时后，师父给宋予祯打来电话，让他尽快过去一趟。等他赶到师父办公室时，师父正迈着大步往外走。

    “你来了，快跟我一起过去看看。”

    “怎么了？是大巴事故那事吗？”

    “对，有辆车上有几个肿瘤患者，情况比较严重，院长让我们赶紧跟过去看看。”

    宋予祯一听，打起了精神小心地跟在师父身后。

    送过来的病人数量太多，尽管部分状况相对不那么严重的已经被转移到了市二医院，依旧剩下不少伤患急需治疗。

    师父想到了他，有意让他主刀：“有信心吗？”

    短暂的犹豫后，他坚定点了点头。

    同期们大多还是在做助手，但宋予祯已经能够在师父的照看下执刀，这与他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努力分不开。

    三个多小时后，手术终于结束，患者的状况稳定下来。

    高度紧张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短暂的休息后，宋予祯回到办公室开始准备材料，这是他第一次独自手术，很忐忑但也很有成就感。

    但幸运和噩运，有时是相伴而来的。

    护士来的很急：“宋医生，患者出现异常，你快点来看看！”

    脑子里有一瞬间的空白，宋予祯赶忙起身跟着护士向外跑去，一不留神被凳子绊倒，‘嘭’的一声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没事吧？”护士回过身来扶他。

    他挥挥手，爬起来继续往外冲，心都要跳出胸口。

    听到消息的师父也赶到了病房，几个人一起努力却依然没能挽回患者的生命。

    心电仪上的直线，通往地狱的绳索。

    良久的沉默后，师父叹气：“都出去吧。”

    宋予祯却不动，笔直的站在病床边，睁大了眼睛死死盯着自己的双手，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复盘着自己的操作。

    “听我的，先出去！” 师父动了怒，推着宋予祯往外走，却推不动。

    家属来的很快，巨大的痛苦迅速淹没了小小的病房，没能拯救生命的医生成为众矢之的。家属们围在不愿意离开的宋予祯身边，拉扯着他的衣领和袖子，又是哀嚎，又是辱骂，泪水鼻涕立刻沁湿了他的白大褂。

    闻讯而来的院长同样被家属们团团围住，有人叫喊着要医院给一个交代，不然就要将医院告上法庭。

    失魂落魄的宋予祯被强制送回了家，暂时停了职。

    60天后，医疗鉴定的结果送到了医院。

    ‘鉴定结论：依据送鉴资料记载，在医方对患者的诊疗过程中，医疗行为尽到合理注意义务，不存在过失，与患者由于并发症导致死亡没有直接因果关系。’

    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宋予祯都听不太见其他的声音，耳边回荡着的，是家属们的哭喊声和辱骂声，以及心电仪那尖锐的‘嘀’声。

    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的宋予祯什么事也不做，整日躺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呆。围绕在他四周的，是散落了一地的书籍和资料，这些曾经是他的信仰，如今却不再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