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醒来，屋外的雪和昨天相比又厚上了几厘米。邻居家张爷爷的孙女婿正提着铁锹，站在大马路上清着家门口的道，成南吃过早饭，也加入了进去。

    两个人吭哧吭哧地埋头苦干，没一会儿就出了一身汗。

    一阵婴儿的哭声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张家的孙女婿听到声音，动作愈发快了起来。结果一个不留神，滑了一跤。

    成南伸手扶他起来，青年笑了笑。

    “快回家吧，没多少了，我一个人就行。”

    “那我先回去了，多谢。” 青年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还是转身快步走回了家。

    成南继续低下头去清理道路，这活他从少年干到成年，很熟练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他以为是行人，便侧身往旁边让了让。

    脚步声停在他身侧，成南抬头看，原来是成沂生。

    成沂生手里握着跟铁锹，站的位置离成南不远。几乎在所有场合都游刃有余的他，此刻却有些紧张。

    “你外婆让我来和你一起清道。”

    成南没说什么，低下头去继续干活。

    见儿子这幅模样，成沂生极轻地叹了口气。他们父子之间的相处模式，也并不一直是这样的。

    李如兰一向大大咧咧，在养育孩子这点上，她觉得—活着就行。相比较之下，成沂生就要细致的多。他在培养成南这点上投入的时间和精力，绝不亚于他对工作的投入。

    成南成长道路上的历程碑，比如第一次独立行走，换第一颗牙，学第一项运动，拿到第一份奖状，等等这样的时刻，成沂生都陪在他的身旁。

    所以他们也有过许许多多的相亲相爱。

    成沂生一边铲雪，一边扭头瞄成南，他等了几分钟，才犹犹豫豫地开口：“成南，你之前是不是，去过松云县？”

    成南面无表情地转过身，看向成沂生的眼神里添了几分冷漠：“你调查我？”

    成沂生手上动作顿住：“不是，只是碰巧知道了。”

    成南轻笑了声，一边嘴角上扬，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碰巧’？看着不像啊，还是说，成总的业务已经扩展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去了？”

    成沂生蹙眉，不自觉转换成上位者的姿态：“你没有必要拿这种语气和我说话。”

    成南敛了笑，再次变得冷漠：“你也没有必要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我不是你的下属。”

    “可你是我的儿子。”

    成南握着铁锹的手收紧，指节发白，呼吸加重。

    少年时，成南有了烦恼，总是会第一时间向成沂生倾诉，因为对方可以教会他，遇事时应该如何思考以及如何行事。眼前站着的中年男人，是成南曾经向往的人。

    但此刻，成南的心里只有烦躁，他一把甩开铁锹，报复似地吐出几个字，便转身回了家。

    “谁想是你儿子”

    刚吃过午饭，成南就开车出了门，他和外婆打了声招呼，说是以前的同学组织了聚会，晚饭不在家里吃了，不用特意等他。

    其实聚会约的是五点，他只是不想再继续坐在家里对着成沂生。

    车子停在鲜少会有人路过的地方，成南下了车来到后座，躺下睡觉。

    双手抱在胸前，即使睡着了，他的眉毛依然皱在一起。

    成南梦到初三时，和队友们代表学校参加市里的足球比赛。他们队踢的很顺，一路就踢到了决赛。学校的领导很是看重这场决赛，给每个队员的家长都发了信息，希望家长们能到场支持。成沂生在外地出差，李如兰带着外婆来了现场。

    成南是前锋，从比赛一开始就在足球场上竭力奔跑着，汗水肆意挥洒。比赛剩下10分钟时，对方教练叫了暂停，比分停留在2:2。

    成南灌了半瓶水，坐在休息区和队友们一起大喘气。

    李如兰坐在看台上，大声叫着他的名字，“成南最棒！成南最棒！”

    成南虽然早就习惯了，此刻也还是觉得稍微有些难为情，他回过头去想制止她，却看到本该远在千里之外的成沂生正坐在李如兰的身边。

    仍穿着一丝不苟的西装，成沂生风尘仆仆地从机场直接赶到了比赛场。看到成南回过头，成沂生突然将手凑近嘴巴做出喇叭的形状，学着李如兰大喊了声：“加油！”

    成南一愣，然后咧开嘴笑了，朝那个方向重重的点了点头。

    冷空气从车窗缝里溜进来，平躺着的成南动了动身子，换成了侧躺。梦中的画面也切换到了某个酒店宴会厅里。

    这一年夏天，成南如愿考上了B城大，昨天办了谢师宴，今天这场是亲友宴。

    下午两点，亲戚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宴会厅里只剩下成南这桌。他们这桌大部分都是平时和成南走得近的同学，高考结束，考上大学，大家肩膀上的担子都放了下来。借着庆祝的名头发泄，一群十几二十岁的大男孩，喝了不知道多少瓶酒。

    成南头晕眼花的呆坐在位置上，无言地望着桌上还在喝着的其他人。

    “成南”

    有人叫他，成南略有些呆滞的抬起头，看到了个好久没见的人。

    “恭喜你，我敬你一杯。” 吴宇杰举着杯子，俯视着他。

    成南摇摇晃晃的站起身，碰了下对方的杯子：“多谢，明年就轮到你请我们喝酒了。”

    吴宇杰也是和他们这一伙人一起长大的，不过去年家里的生意出了些问题，影响蛮大。吴宇杰也被影响到，休学了一年，这才和他们差了一级。

    一杯酒下肚，成南揉着眉毛，靠回椅子。

    吴宇杰没离开，挨着成南坐下，凑近成南的耳朵说：“你考得这么好，你爸肯定很开心，很骄傲吧。”

    吴宇杰的声音不轻，但在喧闹的宴会厅里，倒也只有挨得近的成南能听到。

    “不知道，应该是开心的吧。”

    “真好，真羡慕你们家，外公有本事，妈妈也有本事，连你也这么厉害。” 吴宇杰的语气里没有羡慕。

    成南隐约觉得吴宇杰今天有点怪，具体是哪里怪，他那被酒精麻痹了的大脑暂时还想不明白。

    “你说，”吴宇杰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笑了一声：“你们都这么有本事，是不是早就知道你那个爸在外面做的事了？”

    “你在说什么？”成南皱起眉，侧过头去看吴宇杰。

    “怎么，你还不知道吗？”吴宇杰的笑容更大了，胡渣也随着嘴角的动作上扬：“你天天挂在嘴边的那个好爸爸，以前也只不过是个靠你妈养的小白脸罢了。自从搭上了你妈，他连原配都扔了呢。”

    成南盯着眼前那张熟悉的脸，脑子发涨，耳朵里也一阵一阵的刺疼。

    “哦，对了，今天既然是亲友宴，你怎么漏请人了？”

    “你爸那另一个儿子，你的哥哥呢？怎么没请他来？”

    ‘砰’的一声，等其他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时，成南已经将吴宇杰一拳打倒在了地。他压着吴宇杰，一下一下地挥动着拳头，酒精麻痹了大脑，也麻痹了痛觉。成南只是凭着本能动作着，直到有人将他们拉开。

    “扣扣，扣扣”

    车窗外有人敲起玻璃。

    成南揉了揉眼睛，坐了起来。

    “你没事吧？怎么停在这里？”

    成南摇摇头：“没事，就是困了，睡了一觉”

    “醒了赶紧回家吧，一会儿天黑了更冷，可不能继续在车上睡了。” 阿姨语重心长。

    “好，知道了，谢谢您。”

    成南回到驾驶位，抽了两张纸巾擦了擦脸。等醒得差不多了，才往聚会的地点开去。

    他一上二楼，‘猴子’就从位置上弹起身，拉着他去座位。

    “您可来了，大忙人，咱们都多久没见了，可想死我了！”

    成南好笑地推开‘猴子’凑上来的脑袋：“说话就说话，别挨这么近。”

    ‘猴子’捏他的肩膀，笑嘻嘻地说：“我这不是太想你了嘛。”

    来得早的已经开始吃起来喝起来了，气氛挺热烈。今天人来得多，‘猴子’干脆把二楼的几张桌子都给包了下来。

    “想我？”成南看了眼快坐满了的座位：“你这不光是想我吧。”

    “都想，都想。” ‘猴子’嬉皮笑脸的给他倒酒。

    刚喝了两杯，成南余光瞄到个挺拔的身影，正从几米外的桌子那头往他们这边走。

    ‘猴子’拿肩膀耸了耸他，低声耳语：“人家说了，是想来跟你赔罪的。咱们都是一起长大的，这么多年了，有什么矛盾也过去了不是？”

    当年成南和吴宇杰打的那一架的原因，除了他们两个人以外，别人都不知道。吴宇杰只对外说，是他嘴贱，说了些浑话惹了成南不开心。

    成南放下筷子，白了眼‘猴子’：“我又没说什么。”

    “成南” 吴宇杰停在成南面前，伸长了手拿起桌上的酒瓶，往自己的杯子里倒了满满一大杯。

    “当年年纪小，说话不把门，是我太幼稚，让你难受了。我知道现在再说什么也晚了，不奢求你原谅，只是想让你知道我是真的很抱歉。这杯赔罪酒，是我欠你的。”

    话说完，也不等成南反应，吴宇杰就仰着头一口气干下一整杯，酒精辣的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那场亲友宴后，成南和吴宇杰就没有再见过面。他一度非常厌恶吴宇杰，一想到吴宇杰就忍不住地想要跟人打架。在成沂生身上无法发泄的怒火，被他转移到了吴宇杰身上。

    成南抬头看着站在眼前的人，再一次感受到时间的强大。它能将一个颓废绝望的少年，变成一个挺拔健康的青年；也能将看似坚如磐石的恨意，磨得不见踪迹。

    成南没起身，他朝仍站在他面前的青年点了点头，抬手拍了拍身侧的空位置：“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