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军

    她怔忡了良久,不知道应当如何抚慰他。生死有命,此处气散,而定将于彼处聚,譬如四时。天命流转,不过如此尔尔。

    可她昨夜为何会伏地嚎哭呢?

    她想不通,于是只好伸出手,抚摸小鹿一样来回摸了摸他的脊背,勉强说:“我从混沌净土来,想来他们应该只是到我的家乡去了。我在那里也能知道人世诸事,他们看到你杀贼报仇,会高兴的。”

    见赵云仍旧面色深沉,她想了想,又努力描绘起净土的气派景象,讲彼处有白玉楼、七宝山、有宝林珠树珊瑚海,却无灾无难、无忧无惧。

    为了使他信服,她把手伸到眉间比了比,示意蓬莱珊瑚足有这么高一簇。想起来自己现在坐在榻上,她又把手高高往上举,“……不,是这么高!”

    赵云终于点了点头,伸手揉了揉她脑后的发旋,哑着嗓子说,“那我就放心了。”

    他站起身,看见她悄悄对着墙长出了一口气,也忍不住露出了一点转瞬即逝的微笑。

    初见的那天,她明明说过,自己出生的混沌之中不分四时昼夜,万事皆无。更何况即便世间别有天地能孕育神女,哪里能容纳这乱世的万万亡灵呢?

    他虽然不清楚这个,但倒是还记得那些描绘白玉楼七宝山的词句是哪几本杂书里写的。在他送给荆玉解闷之前,曾是兄长躲着父母偷偷传给他的,如今也付之一炬了。

    于是赵云叹了口气。

    见荆玉又紧张地看过来,他假装无事发生,从地上捡起一只小酒坛,递给她说:“实在是兵荒马乱,只有这一小坛是邻人们舍与我的。此等好意,来日再报吧。”

    她接过酒坛,抱在怀中,疑惑道:“来日?”

    “你总说投军,每次我都说要照顾家人……如今倒是不用了。”

    说着他朝墙边看去。荆玉也挪过视线,只见一条铁枪斜倚墙壁,泛起泠泠寒光。

    “这些房舍粮食,我都分与父老们了,他们便赠了我梓棺和行囊,连同之前当掉的兵器。”

    “那这酒……?”她摇了摇捧在怀里的小酒坛,十分困惑。

    他笑了起来:“这年岁粮食贵重,舍得酿酒的也不多,可是却不能没有——有重要的事还需要它来办啊。”

    她仍旧不解。但赵云不再解释,只是伸手拔开了酒坛的塞子,扯着袖口擦了擦坛沿,然后用一种热切而鼓励的目光看着她。

    荆玉犹疑地举坛,抿了一口,咂了咂嘴,非常委屈:“不好喝……”

    她见过村人饮酒时的至乐神情,以为那一定是相当美味的液体,却和她想的并不怎么一样:有点苦,有点辣,甚至还略有一点点酸。

    世人这么爱吃苦吗?何以钟爱此物?

    她还在回味这个令人困惑的味道。赵云却握住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举起酒坛,贴着她方才饮酒的地方,也喝了一口。

    他把塞子又盖了回去,微微一笑,“猜到你大约喝不惯……但不是说有它最好么?”

    啊,合卺之酒。夫妇礼成,从此她不再受许多严苛拘束,这确然是一件大事。

    “那么还有什么大事要做?”

    “你应当明白。”他将酒坛又放回脚边,握住她的手,“我是教过你的。”

    这位同时教授她文武艺的先生突然考校了起来,真吓人。但她是最好的学生了,立刻转动头绪,管它对不对,先答自己知道的:“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她是胡说的。但赵云竟然没有反驳,只是垂着眼看她,像在观摩一朵流云,许久才说:“是啊,你说的对,阿玉。”

    于是这半坛酒,最终被放在了赵家兄嫂的坟茔前。

    她抱着小包袱,看着他把那块自己雕的木板插进坟前,这才知道,方氏原来也有自己的名字,叫做丹宁。

    “走吧,阿玉。”他捡起放在地上的枪,将她抱上了白马。这是那场浩劫中的战利品,被知道他要去投军杀贼的父老们送了过来。

    马不安地打了个响鼻。她还是有些怕,但是这次硬挺着脊背坐在马上,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

    村庄笼罩在将散的雾霭中,若隐若现。有的人家还在晾晒粮食,把枯黄的土地变成了金灿灿的一片,覆盖住了当时的血腥和连日不断的丧礼,让这小小的村庄变得无比普通。

    但即便是这样远眺,她还认得出自己是在哪里和赵云偷偷亲吻,是在哪里斗草取胜而被邻家女郎们簇拥,是在哪里采桑葚差点从树上摔下来的。

    好像突然在这一眼之中,一切都变得清晰了。

    赵云翻身上马,落坐在她身后,手臂环绕过她,捋了捋缰绳。她扯了扯他的袖口,只是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过个三两年吧。”他想了想,“总是要回来的,不过等立住脚之后才好,到时候好给兄嫂翻新坟茔,一口气做得气派些,省得惊扰亡人。”

    她点了点头,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在马蹄声中渐渐消失的村庄和坟墓。赵云也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故乡,吐了口气,一夹马腹,挥鞭驱驰而去。

    急于行路的人从没想过,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回到常山。

    这匹从黄巾贼手里抢得的马脚力尚可,很快地载着他们到了目的地。

    荆玉对天下局势几乎一无所知,跳下马的时候才想起来问:“咱们这是来投谁呀?”

    “公孙瓒。”赵云勒住缰绳,引马缓缓前行,“韩馥已死,如今北地势大者,莫过于袁绍与公孙氏。冀州人跟从袁绍者居多,只是……我观袁氏行事甚不坦荡,因此并不欲跟从。”

    他并不是多话的人,但作为教授她世情的老师,不能忍受学生对当下局势一无所知;作为领受了神兵的武人,他又不能不剖析情志,使神女并不觉得所托非人。

    如果是……作为丈夫呢?

    他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喉咙:那样的话,似乎更应当解释自己要到何处领薪米了。

    解释完毕,他垂着眼看向荆玉。这位一派天真的姑娘只是“哦”了一声,一心一意地盘算起来了:“袁氏四世三公,到底是哪一代不成器,怎么没当上四公?”

    显而易见,工夫辜负了有心人,她并没有领会到任何一面的深意。赵云叹了口气。

    还没想好如何解释三公,他忽然顿住了身形,极目远眺。荆玉也略一眯眼,“来了队人马……马还真不错。那就是公孙瓒吗?”

    说话之间,这队人马便由远及近,驰骋而来。他们二人一马离营门有些距离,却正好立在马队入营的路上。

    然而赵云动也不动,仿佛没留意到来者似的,只是侧着身看向荆玉,说:“随从上百,人人披坚执锐,骑矫健白马。恐怕也只有那位白马将军有这样的阵势了。”

    话音刚落,马队已到十来步开外。马蹄卷起阵阵飞沙,打在他们的下摆上,发出噼啪的响声。他们的马有些惊惧地退后了两步,但赵云却兀自站定,躲也不躲。

    为首的是个中年有须者,几乎信马冲到了赵云面前,被他这不动突兀挡住去路,唯恐惊马,不得不紧勒缰绳,在马匹的嘶鸣中怒喝:“何人阻我道路!”

    赵云闻言,这才躬身抱拳一拜,“常山赵云,来投公孙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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