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涂亦有意不去搭理屈泽也。当然,屈泽也有意不去搭理全班的任何一个人。

    他总是懒洋洋地坐在座位上,要么睡觉,要么单手托着脑袋,盯着窗外发呆。

    说他不孤单吧,他那单身一人的剪影镶嵌进窗棂,成为寂寥沉默的画面。

    说他孤单吧,他又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乐,并主动与外部的世界划上了一道沟壑,犹如与世隔绝。

    班里的好些人都对他感到好奇,尤其以严恒为首的一群男生,仗着皮糙肉厚,总要在课间时分聚集在教室后排,团团围住屈泽也,抛出他们满腹的千奇百怪的问题。

    有人问,“听说你之前是在澳门读书?澳门怎么样?是不是特有钱?”

    屈泽也答,“嗯。”

    有人问,“他们说你还去过南极!是不是超冷?你肯定见过极光,震不震撼?”

    屈泽也答,“嗯。”

    有人问,“你还得过全国奥数第一?物理也得过奖?你不会是什么隐藏的大佬吧?”

    屈泽也答,“嗯。”

    有人问,“你是不是会马术?你会骑着马跨栏吗?你会骑着马钻火圈吗?”

    屈泽也答,“嗯。”

    有人问,“你竟然还会西班牙语?那你会和外国人沟通吗?能不能说两句来听听?”

    屈泽也答,“嗯。”

    有人问,“他们还说你爸妈都长得特好看,是不是真的?你有没有照片?”

    屈泽也答,“嗯。”

    男生们议论的声音吵闹喧哗,在教室后方营造出了集市的效果。外层的人不断往里层挤,里层的人却不敢再往前靠近一步,因而推推攘攘,海浪那般起伏不停。

    涂亦忍不住要回头观望。

    她断断续续听见了男生们的问题,又努力听清了屈泽也的回答,如此循环往复,听了良久。

    她慢慢厘清了对屈泽也的认识。她觉得他这个人好像有礼貌,对于他们提出的每一个问题都做出了回应。她又觉得他这个人好像没有礼貌,因为他的回应永远只有一个字,“嗯。”

    她于是总结出了对于他的评价——有礼貌,但只有一点点。

    她专注于对他的观察,不知不觉朝着那个方向盯了很久。偏偏碰到有几个男生察觉无趣,后退走开,使得由人群组成的围墙忽然破开了一个洞口。

    她的视线透过那洞口意外与他相撞。

    他看向她,原本毫无焦点的眼神似乎变得集中了一些。

    她惊慌,立即转过来,埋头做题。

    她的心跳很快,有一种考试作弊被当场捉住的感觉。可这心里不知怎么了有一点的不甘心,她竟鬼使神差的又一次回头看向他。

    他的视线一直在她身上没有挪开。他虽然左手托着脑袋,右手悠闲自在地转着笔,看似面无表情,可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玩味的感觉,若有深意。

    她快速回头,头脑混乱,呆滞地握着笔,却没写下一个字。

    杨斯羽在一旁目睹了这一切。她好心提醒道,“你就别看他了,都看了这么多眼了,还没看够?”

    涂亦惊觉,“我很明显吗?”她没想到她的这一串动作会如此张扬。

    杨斯羽点头,肯定地回答,“很明显。”她咂舌一声,笑了一下,悠悠感慨着,“不过也是,他确实长得好看,路过的蚂蚁都会为他驻足停留。”

    涂亦羞得脸红,“我没有……我不是那种类型的看!”

    涂亦说着说着,慢慢缩起身子,最后将整张脸埋进了臂弯里。她发觉自己解释不清了,焦急难捱。

    她对天发誓,她纯粹是感觉这个人挺神奇,所以才好奇心作祟,多看了几眼。她对他真的没有那种意思,但是她生怕他误会她对他有那种意思。

    她有这样的担忧,心里好像委屈极了,急得脸颊更红了一层,热气熏得她难受。她只能往臂弯的更深处埋去,恨不得把整个人藏起来。

    怎么这么丢人。

    ***

    男生们前几天对屈泽也的关注度还挺高,可在得不到屈泽也的正经回应后,他们也识趣的散开了,如同以往那样一群熟人一起玩耍,兴高采烈。

    屈泽也于是又回到了貌似孤单的状态。

    江薇一直看在眼里,特地观察了一阵,发现这样的情况毫无改善。她隐隐担心,总认为应该改变现状,想尽办法来解决这一难题。

    她把屈泽也叫到了办公室,开始先是苦口婆心教育了一番,“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肯定在想,反正估计也只在这里待半年而已,交了朋友也只管这半年,到时就离开,相忘于江湖,所以交了也等于白交,是吧?”

    屈泽也懒散站着,盯着地面发呆,没有回答。

    江薇越说越来气,滔滔不绝,“你这种想法就根本不对!不管是半年也好一年也好,或者甚至说个半天一天,不管再小的时间单位,它都是组成人生的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都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你不能够去轻视它、看不起它。说句耳朵听得起茧的一句话,一寸光阴一寸金,每一分每一秒你都应该去珍惜,去好好面对。你要重视的不该是结果而该是过程,知道吗?”

    屈泽也终于轻轻开口,回答了一声,“嗯。”

    江薇推了一下眼镜,“再说了,你爸爸可是告诉我了的,半年只是一个预估的时间,真到那时候,你们走不走还不一定呢。”

    屈泽也讥笑一下,暗想着,这确实是他爸爸的风格,表面上制定计划,实际上一天一个样。

    江薇叹息一声,抱来办公桌上的一叠物理练习册,放到屈泽也的怀里,吩咐道,“这次的练习册就由你来发,念一个名字发一本,亲自发到同学手上,这样你也能认识一下咱们班的同学。”

    屈泽也抱着练习册,掂了掂。

    江薇单手放在练习册上,敲了两下,最后叮嘱,“你这学期结束后可能要走的事情,我没有向全班宣布,怕他们也因此而疏远你孤立你,让你这半年过得难受。所以你也必须给我堵住嘴巴,保守秘密,听明白了吗?”

    屈泽也拖长了声音回答,“明白——”

    ***

    屈泽也发练习册,前半截是严格按照江薇制定的流程来进行,念一个名字,找一个人。

    他将练习册放到第五排的位置上,在姓名栏处辨认字迹,逐个念出口。

    他念道,“赵一伟?”

    赵一伟坐在靠墙的位置,高声应答,“这儿。”

    屈泽也对准了挥手扔去,赵一伟凌空接住练习册。

    屈泽也再念,“方乐?”

    方乐坐在第七排,抬头应答,“我。”

    屈泽也再次挥手扔去,方乐准确接住练习册。

    屈泽也又念,“贾林芯?”

    贾林芯坐在方乐旁边,举手应答,“我是贾林芯。”

    屈泽也这次有经验了,不扔给女生,而是扔给方乐,让他带为转交。

    屈泽也继续念,“顾茉?”

    顾茉闻声蹿了出来,灵活得像一条金鱼,“我是顾茉,我就在你眼前。”

    她冲他露出甜美而妩媚的微笑,他后背莫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稍向后退一步,把练习册递给她,不再看她。

    屈泽也念下一本,“严恒?”

    严恒坐在第一排,用妖娆的尖嗓回答道,“蛐蛐,我在这儿呀!”

    屈泽也甚至没有正眼看严恒,随手一挥,将练习册精确地糊到了严恒的脸上,惹起班里一阵哄笑。

    屈泽也又念,“杨斯羽?”

    杨斯羽坐在第二排过道旁,转身举手示意,“我。”

    屈泽也向前迈了一只腿,略带小心地把练习册精准扔到了杨斯羽的课桌上。

    涂亦坐在杨斯羽身边,竟感觉紧张得不行。

    她和杨斯羽的练习册是一起交的,按理来说应该也是连在一起的,所以叫到杨斯羽,下一个就会是她。

    她猜想屈泽也还不知道她的名字,那么等到他念出她的名字时,她该怎样回答才好?回答“到”?好像太正式了。回答“我”?好像又太平常了,大家都是这么答的。回答“是我”?这跟“我”也没什么不同。

    她越想越着急,越着急就越想不出来,只能埋头盯着试卷上的公式,似乎要盯出一点新鲜花样。

    不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次他再向她扔东西的时候,她绝对能接住,她没有那么逊。

    然而等了短暂的一阵,她听见屈泽也继续念出了下面的名字,“王松松?”

    涂亦疑惑了,怎么不是她呢?

    她耐着性子,再多等了一些时候。屈泽也有条不紊地将名字一个一个念出口,念了大半个班级,却没有一个是她。她着实想不明白,想要回头又不敢回头,等得有些焦急了。

    杨斯羽也疑惑不解,小声询问,“我们俩不是一起交的吗?怎么还没有到你?”

    涂亦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会不会我的被搞丢了?”

    杨斯羽咬着笔尖,“应该不会吧?这样,等他发完,我去帮你问问。”

    她们于是静默地等待着,等这好似没有尽头的漫长的过程。

    前方充满了未知,涂亦心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有她的练习册,一个说没有她的练习册。

    要是真的没有那该怎么办?跑去质问他?

    他肯定会凶她一句,“你找老师问呗,问我干嘛?关我屁事。”

    他这个人就是这样讨厌,关键他说得又有道理,她骂也骂不过。

    这样想着,她的焦急慢慢变成了失落沮丧。

    好不容易熬到了屈泽也的分发结束,结果是当真没有念到涂亦的名字。偏偏杨斯羽又去了卫生间,涂亦没有帮手,看样子只能自己硬着头皮上场。

    她努力做着心理建设,加油鼓气,想要酝酿好情绪。

    她正要站起来,突然发现屈泽也已经走到了她的课桌旁边。

    屈泽也将练习册轻轻放到了涂亦的桌上,“喏,你的。”

    涂亦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微红着脸,眨着一双乌黑的眼睛,呆滞地回答,“谢谢。”

    屈泽也这才近距离清晰地看清了涂亦的脸庞,精致小巧,白皙清透,眉心处有一小道显眼的暗红色的伤痕,应该就是昨天他朝她扔校服时,服装袋的锋利边缘割到了她。

    他暗忖着,就这么轻轻的一下而已,竟能在她脸上留下伤痕,他一时分不清究竟是他力气太大,还是她过于娇嫩细腻了。

    他心里因此留了一道坎,对她终究有些愧疚。

    ***

    等到一节语文课结束,老师走出了教室,班里立即变为哄哄闹闹的状态,坐不住的同学们来来往往、高声呼叫,像一个庙会集市。

    屈泽也越过嬉笑打闹的人群,沿着教室后方走过,跨出了教室门。

    他要去找江薇拿鲜牛奶。

    那是他早上出门前,姜艺蔓硬往他包里塞的牛奶,说是品质极佳,口感纯正,新鲜得需要冷藏才能保存。姜艺蔓让他务必喝完,毕竟青春期的小男生就该好好补充营养。

    他却没兴趣喝,把昂贵的牛奶随手扔在课桌上,任由夏末的阳光照射,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

    江薇看不过去,先把牛奶瓶挪到阴影里,想了想,又把牛奶瓶拿到了手中。

    “我给你放我办公室,我那里有一台教职工专用的小冰箱,我给你冻在里头,你什么时候想喝就来找我拿。”江薇碎碎念,仍是不放心,威胁道,“今天之内,你必须来找我拿,不然就等着你妈收拾你。”

    屈泽也只是冷笑一声,觉得这俩中年妇女还挺幼稚,把他当三岁小孩来吓唬。

    他当时没有想到,这瓶牛奶还能发挥用场。

    庆幸他没喝,庆幸江薇替他冷藏着,要不然他现在想找礼物送出手都找不到。

    他顺利拿回了牛奶,揣着牛奶瓶,从前门走进了教室。他这一趟的路线很清晰,直接走到了第二排的过道边缘。

    涂亦和杨斯羽正并肩坐着,埋头在文言文旁认真补充课堂笔记。

    屈泽也站立了一会儿,清一下嗓,压低声音叫道,“涂亦。”

    这一声叫得不仅涂亦抬起头,连杨斯羽也抬起了头,于是就有她们的两双眼睛整齐而好奇地看向了他。

    这在他意料之外,他被盯得局促而不自在,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话才好。

    “咳——”他挪开视线,假装看别处,伸手掏出了牛奶瓶,云淡风轻地放在了涂亦的课桌上,“这个给你。”

    涂亦没做出反应。

    反倒是杨斯羽拿起了牛奶瓶,左看看右看看,觉得新奇,问道,“你为什么要给涂涂牛奶?”

    屈泽也右手揣着兜,手指在兜里不停搓动,挑起下巴示意,“她眉心的那一道——”

    涂亦下意识摸了摸眉心处,皮肤感受到指腹传来的温热,惹得脸颊也逐渐变得红润了。她不敢再看屈泽也,默默把头迈得更低了一些。

    杨斯羽听涂亦说起过这件事,此刻便能心领神会,“噢,我懂的,我明白。”

    屈泽也听着杨斯羽的话里似乎有某种不可言喻的意味,他怕她们误会,补充解释,“我……”

    他想说他是来表达歉意的,临到头来却说不出口,随口改了说辞,“我听说牛奶有助于伤口愈合。”

    他说罢便离开了,走得还是一如往常的懒散随意,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慌。

    杨斯羽回头,一直看着屈泽也走回座位,才终于转了回来。

    她疑惑不解,询问涂亦,“牛奶有助于伤口愈合吗?”

    涂亦盯着文言文回答,“我不知道呀。”

    杨斯羽凑近了些,发现涂亦又在假装认真写笔记了,一个注释连着写了两遍也毫无察觉。

    杨斯羽偷笑了一下,费力拧开了牛奶瓶盖,凑到瓶口浅浅地尝了一下。

    她和涂亦一向是这样的相处方式,喝的吃的全都摆在课桌上,两人共同享用,不分你我。

    杨斯羽这次也如以往那样,先喝一口牛奶,再将奶瓶递给涂亦,“我替你尝过了,没有毒,放心。”

    涂亦也不正眼看奶瓶,反手将奶瓶推向杨斯羽,“你还是替我全部尝完算了吧。”

    杨斯羽拒绝,“那多不好呀。”

    但杨斯羽只是口头上拒绝,身体还是很诚实地拿起了牛奶瓶,过瘾地大喝了一口。她是第一次喝到这么新鲜的牛奶,掩饰不住地开心,尽情享受着醇香的美味。

    屈泽也靠在椅背上,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他看见杨斯羽甚至仰着头,将玻璃瓶倒扣在嘴上,用手掌拍瓶底,试图抖落贴在瓶身上的水滴妆的牛奶,乐在其中。

    她身旁的涂亦是一副置若罔闻的姿态,握着笔一直不停地写着笔记,仿佛刚才的事情完全没有发生那样。

    仿佛他从来没有去找过她,掀不起一点波澜。

    他好心好意去给她送牛奶,她却冷漠地毫不领情。

    他有些气恼。

新书推荐: 决战梦境矿工之巅 树林里最后一株鸢尾是为你盛开的 谁说我只会追星? 飞升必须谈恋爱[娱乐圈] 爱上美艳牛魔王 湖底来电 雁过风有声 梨涡陷阱 芙洛故事集 【ENHYPEN】选秀归来多了七个好大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