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31日,涂亦回到了泊舟岛。
她在高铁上,偶然遇见了一个人,眉眼好像屈泽也。
他害得她心脏狂跳了一路。
可惜没能来得及确认他的身份,列车已经到站,他们在人潮汹涌中分离,再看不见对方。
她在站台上失去了和他的最后一丝联系。
***
涂亦一直惦记着,想要重新找到他。
不过她也知道,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理智地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偏偏第二天早上,吃早饭的时候,她又意外碰见了他。
钟晓蕾本来是叫涂亦在家吃早饭的。她给涂亦准备了豆浆、煮鸡蛋、煮玉米、煮红薯。只是涂亦想着,好不容易回家乡一趟,总要去回味一下回忆中的美味。
她去了海滨路,吃豆腐脑。
就是在露天的餐桌旁,她偶然再次遇见了高铁上的那个人。
那个人穿着昨天的那件黑色大衣,身形颀长。
他向涂亦走了过来,涂亦盯着他的脸,不能动弹。
他仍然戴着黑色口罩,只露出眉眼,冷漠,沉静。
涂亦失神,恍惚有了回到过去的错觉。
太像了,太像记忆里的屈泽也了。
他慢慢走近涂亦,却又最终绕过涂亦,在涂亦身后的一张空桌旁坐下。
涂亦有些紧张,同时又有些好奇。
海边小广场热闹喧嚣,人来人往。店铺里蒸笼冒出热气,顾客与老板互相交谈。
涂亦在一片嘈杂声中,悄悄挪了凳子,以让眼睛余光能够看见那个人。
老板豆腐脑端上桌了,摆在他面前。他从筷桶中挑了一只勺子,抬起了手。
他终于要摘口罩了,简直就像是在摘涂亦的心。
可结果却是,摘下口罩后,涂亦的心裂了一条缝。因为涂亦看得很清楚,他不是屈泽也。
他们只是眉眼相像而已。
屈泽也的嘴唇薄。这个人的嘴唇要稍微厚一些,虽然比不上屈泽也,不过也是好看的。
但再好看,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她仿佛坠入了海里。
心里无止境的失落。
涂亦舀了一勺豆腐脑,含在嘴里没有滋味。
还真被杨斯羽说中了,涂亦好像被下了蛊一样,命运里被安装了一个逃不掉的定式。
她的人生路上,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散装屈泽也,勾起她的一颗心,叫她寝食难安。
偏偏他们全都不是他。
***
涂亦打算去操场赴约。
她想进高中母校,尝试了两次。
第一次是在12月31日。
到达泊舟岛后,她回了家,吃了晚饭。吃过晚饭后,她借口搪塞,独自走出门,去往学校。
学校已经不是以前的学校了。不如以前那般管理松散,现在的学校戒备森严。
后校门已经被封起来了,修了高大的围墙,墙上布满铁丝电网,透露着生人勿近的威严。
正校门的门外,并排安装了五个闸机口,弄得像是地铁站。学生出入必须刷卡。外人没有允许,一概不能入内。
涂亦被严严实实地挡在门外。
涂亦想过蒙混进入校门。可恰好是放假的前一天,学生们的行动方向,全都是从校内走出校外的,急着回家。唯有涂亦一个人从校外走入校内,逆流而上,在人潮里显眼突兀。
所以不可避免的失败了,被门卫拦住,挺尴尬。
她的第一次尝试没能成功。
第二次尝试,是在1月1日,吃过早饭之后。
她这一次做了充足的准备。
首先是着装上,换了一身和昨天完全不同的衣服,以避免被门卫认出来,她就是昨天那个想要闯入学校却被拦在门外的倒霉蛋。今天的衣服更贴近学生的模样,以便更好地混入其中。
而后,她的时机也挑选地合适。毕竟是高中,总有学生会自愿放弃休息的机会,回到教室来自学,看书刷题。
这样的学生还挺多。
涂亦挑中了一个身形较胖的、显得高大的男生,打算努力掩藏在他身后。她又挑选了离门卫最远的闸机口,拉开被监控的距离。
等到男生刷卡,走进闸机口时,她立即跟上,几乎紧贴着他。
她的动作很敏捷,像只灵活的兔子。
恰在闸机口关闭之前,她顺利踏进了校门。
绿树环绕,石阶依旧。
属于青春的风扑面而来,熟悉的十七岁近在眼前。
涂亦一阵恍惚。
明明之前还是目标明确的样子,为了目标不懈努力着,充实充沛。
可当踏上这个世界后,一切执念好像烟消云散了,仿佛走在云端,一种不可避免的悬空感。
不知所向。
涂亦心不在焉地穿梭在校园里。走过昔日的教学楼,走过一排浓密的香樟树,走过三五男生挥洒汗水的篮球场,走过成为学校标志的百年鱼尾葵。
直至走到了操场。
她径直走上了看台,坐到了那个座位上。
那是他们十年前,做出约定的地方。
刻在她心底的地方。
那一天,涂亦不知待了多久,她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待这么久。
白鸽在天空中盘旋。一群白鸽相伴,排成一字,或者二字,或是人字,甚至之字。它们的队列灵巧缤纷。
飞得低时,涂亦看见其中一只白鸽,头上长着一簇赤红色的羽毛,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飞得高时,涂亦目送它们去往远空中,消失在天际边缘。
她以为它们一去不复返了。
隔了好一阵,一群白鸽在天空盘旋飞舞。涂亦以为是全新的一群。
飞得低时,涂亦看见了那只独特的白鸽,她记得它的头上长着一簇赤红色的羽毛。
她惊觉。
原来它们已经去远空玩耍,玩累了,回来了啊。
时间快得无声无息。
午后时分,一个教练带着一行校队队员,到足球场上开展训练。
涂亦看见队员们在教练的指挥下,绕着跑道跑步,排成三列做热身运动,站到球门外轮换着练习发点球,分成两队进行模拟对抗。
训练内容丰富充实。
直至队员们在冬天练出了一身汗水,累得气喘吁吁,教练看了眼时间,终于停止了训练,整队之后,带着队员们离开了足球场。
从开始到结束,涂亦见证了一支足球队的整场训练。
她肚子都看饿了,响了起来。
中午只是随便吃了点东西,纯粹当作充饥。现在看来,充饥效果并不如何。
况且也差不多到饭点了。
涂亦想过要走,去吃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餐,喝一碗暖胃的汤,让自己活过来。
她的双手撑在座位上,犹豫着,对峙着。
有些恼气。
下次再和别人做约定的话,一定要明确是哪年哪月哪日,几时几分,甚至精确到几秒。
免得又像这次一样,漫无目的地等待着,等得时间都模糊了。
不想等了!
涂亦心里气愤地下定了决心,可身体却依然诚实地坐在椅子上,不肯挪动。
灵魂和身体分隔开来,互相抵抗。
最终是不甘心占了上风。
她试图再多坚持一下,再多等待一些时间。
等待一个若有似无的奇迹。
天空下起了毛毛细雨,被揉碎的雨滴萦绕空中,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接近透明的白色。
好像雪。
泊舟岛已经好久没有下雪了。
她一直记得十七岁的那场山雪。
记得他们坐在古亭里吃烤红薯,记得他们用拍立得来拍照片,记得他们顺着一条小路爬上山坡,爬到了山顶的一片纯白雪地。
她记得和他之间发生过的所有的一切。
从那以后,她有了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泊舟和青山,几乎不下雪。所以每年冬天,她会特意空出一天时间来,去到一个会下雪的地方,去见一场山雪。
去见记忆里的他。
她神情恍惚。
记忆里的他刻在心里,那真实的他又在何处?
涂亦抬起了手,抹去脸颊上的细碎雨珠。
冬天,天暗得早。雾气弥漫,搅动着混浊的墨蓝夜色。
陆续有人走出操场,离开了校园。
涂亦看着人群稀疏的林荫路,搜寻着每一个进入视野的身影。
全都不是他。
看来他是真的不会来了。
看来她是真的该和十七岁告别了。
这么大费周折从青山赶回泊舟,这么坚持不懈努力混入昔日校园,这么孤苦伶仃独自等待整整一天。
最终却仍旧没能等到一个结果。
算了。
就当是为自己的一场天真买单。
人也不能总做一些不切实际的梦。
***
涂亦选择忘记屈泽也的方法,是把自己全身心地泡进工作里。
同事栾蔚形容涂亦,“像是一只泡在酒里的人参,前后左右都是酒。”
涂亦回复道,“泡酒使我快乐。”
涂亦其实心里清楚,快不快乐,这还不能确定,但起码保持忙碌的话,能让她好过许多。
她也一直以为,她的生活进展顺利。毕竟在这近一年的时间里,她努力工作,努力忘记屈泽也,每天吃好睡好身体好,相安无事。
却没想到,就在这新一年的12月30日的晚上,她忽然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她拨通了屈泽也的号码,对方也顺利接通了电话。
涂亦一如既往地紧张,握着手机,手心出了汗。她紧握拳头,鼓足勇气,总算开口叫出了他的名字。
“屈泽也。”
对方传来了冷漠的声音,“你哪位?”
涂亦小心翼翼地解释,“我是涂亦。”
对方下意识疑惑地问道,“涂亦是谁?”
涂亦就在这个时刻惊醒了。醒来发现,原来不仅手心出了汗,连额头也出了汗。
她的心脏跳得很快,一阵一阵的血液直往脑袋上涌去,叫她头晕。
她坐在床上,稳定了一阵,待缓和过来,终于拿过了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才三点钟。
她恼气地重新躺了下来,盖好被子。明天还要上班呢,她现在必须要睡觉,必须要保证睡眠。
结果越努力就越是睡不着。
她保持清醒,直到天亮。
第二天,涂亦盯着一双黑眼圈,去了研究所。
她为了能顺利推进工作,打算靠一杯热美式来续命。可热美式实在是比她人生还苦,她受不了,换成了热茶,倒了满满半杯的竹叶青茶叶,泡了一杯又一杯。
栾蔚以为涂亦是因为工作才搞得这么憔悴的,不禁感慨,“我们涂涂真是辛苦,一个人打三份工。”
涂亦负责的三项工作包括气象因素采集系统升级改造方案评估、气象卫星数据对接及分析,以及相控阵天气雷达实验室的基金申报材料。
这些本来是涂亦和侯以然共同分担的任务,只是侯以然去了北京培训,涂亦便想着先上手把工作搞好。
结果这一上手,就让她加班了一个月。
她甚至1月1日这一天,也在加班。
栾蔚回研究所拿快递,偶然发现涂亦竟然还在办公室,眼睛正直勾勾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气象分析图,脸颊被映衬地蓝一阵,黄一阵,红一阵,紫一阵,映出了变幻的彩虹。
栾蔚哭笑不得,拿起桌上的报表,阻隔在涂亦和电脑之间,拦截涂亦的视线。
栾蔚哀怨道,“大小姐,这数据用不着今天非得做出来吧?你起码回家休息一下吧,今天好歹是新年!”
她拉着涂亦往外走。涂亦因为过于憔悴,没了反抗的力气,只好一路跟着栾蔚。
她被栾蔚拽上了车。搭了一路顺风车,送回了家。
屋外是相约跨年的热闹人群。屋内,暖光笼罩客厅,是一簇安稳的地方。
涂亦没有吃晚饭,但又懒得动弹去厨房捣鼓,索性撕开一包薯片充饥,反正也不是很饿。
她抱着薯片,窝在沙发上。额前的法式刘海松软自然,耳边随意搭着几根柔软发丝。过肩的头发被她顺手扎成蓬松的低马尾,整个人慵懒而惬意。
去年的今天,她在泊舟岛的校园里,苦苦等待屈泽也。
今年的今天,她独自一人窝在沙发上,吃薯片看电视。
电视里播放着元旦晚会,男团女团跳舞,俊男靓女唱歌,主持人说着幽默有趣的串场。
他们的热闹回响在屋内,好似涂亦也进入到这片热闹之中。
她悠闲地咬着薯片。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出一个陌生号码,还是北京的号码。
涂亦以为是北京那边的气象同行,是一通关于工作的电话。她接通了电话。
“喂?你好。”
却没想到,电话那头,传来了十七岁的遥远的声音。
“涂涂。”
涂亦心惊。
她好像认得这个声音。
那一瞬间,大脑空白,身体僵硬。
她缓和了两秒。
随后,她下意识地抓过遥控器,关掉了电视,关掉了那片嘈杂。
世界只剩安静,以及她猛烈的心跳声。
她不敢呼吸,小心翼翼地握着手机,试探着向对方开口询问。
“请问你是?”
电话那头,是他的轻声回答。
“我是屈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