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历6088年惊蛰。

    雷声自天边滚滚而来不绝于耳，像巨大的车轮碾过地面，震起砂石无数。杭州城囤积着水汽，等待着满刻之时，就会凝成雨滴席卷天地。路上行人稀少，仅有的几个也是步履匆匆，想来也是要赶在下雨前回到家中。

    城中盛家宅子里，一个房间里传来女人痛苦的声音。

    “夫人再使使劲，孩子的头快要出来了。”产婆一刻也不敢停歇地唤着产妇，明明孩子胎位正，个头也不大，不知道为何就是出不来。

    盛老爷负手站在门口，眉头紧锁，墨绿色的长衫揽住了风，似只见他似有所感，抬头望着黑压压的乌云。

    雷声还在一道道地往来滚，盛远青垂下眼，静默地盯着院中的大水缸。

    泛着青铜色的水缸里残水半满，死去的荷叶浮在水面上，孤零零地打转。

    一道闪电倏然劈开阴云，带着轰隆隆的雷声袭向地面。

    “头！头出来了，夫人使劲！”门里的产婆大喊道。

    三五刻后，第二道闪电携着风雷劈过来，似乎是冲着盛府的方向越来越近。

    “好！好！肩膀已经出来了。”

    两道闪电后恢复了片刻的平静，积雨云更加阴沉，似乎在聚集着更大的力量。

    “诶？怎么了？怎么出不来了？夫人您使劲，深呼吸、深呼吸！”

    盛远青释放出层层灵力，把整座房子包裹起来，他有预感，这个孩子出生的过程不会太平。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屋里的产妇声音越来越小，也没听见孩子的哭声，只有产婆在一声声唤着。盛远青皱眉紧盯着天空，额头上因为紧张而渗出一层密密的薄汗。

    “咵嚓——！”一道雷猝不及防从天而降，直接劈到院子里的青石地砖上，留下一道蜿蜒焦黑的痕迹。

    盛远青深吸一口气，心脏被吓得扑通狂跳。屋子里传来孩子微弱的哭声，似乎是又生出来了点。盛远青回头，深深看了一眼紧闭的门窗，又加强了灵力罩。

    这个举动似乎引起雷云的怒火，立刻连下四道闪电，一个接一个地劈向了房子，却都被盛远青提前放出来的保护罩挡住。但闪电的力量似乎一道比一道强，最后一道闪电带着风雷劈下来之后，盛远青终于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一口血喷了出来。

    “老爷……”听见盛远青倒在门上的动静，屋里的一个产婆不放心地靠近询问。

    “没关系，保护好夫人，务必母子平安。”

    话音刚落，又一道雷劈下来，盛远青毫无准备，以至于防护罩被穿透，雷电直直打在窗户上，把一扇窗户劈得焦糊，哐啷一声掉在地上。

    霎时间风雨大作，屋内婴儿的哭声骤然嘹亮。

    又一道雷从九天之上来，呼吸之间便出现在眼前。盛远青惊惧地看着眼前手腕粗细的闪电，耳边还能听见劈里啪啦的声音。

    闪电从刚刚劈掉的窗户进去，直冲着床上的产妇，携万钧之势，自九天而来，好似雷霆怒火。

    产婆被眼前的景象吓得慌了神，惊恐间，一个使劲便把婴儿拽了出来。只见婴儿定定地盯住那道闪电，随即伸手一抓，时间好像被停止，闪电不再肆意蔓延，只剩下微弱的噼啪声在耳边响着。

    婴儿无意识地拽了拽，阴云里响起几声闷闷的雷响，好像被链子拴住的巨龙发出了不甘的低吼。婴儿毫无察觉，信手攥紧了这道不及成人拇指粗的闪电，顷刻间，像是被捏碎的琉璃，闪电化成片片碎块，又很快裂解成光点，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向着婴儿飘去，渐渐消失在她的身体里。

    万籁俱寂。

    屋内屋外的人看着眼前发生的事情，一时间都忘了言语。

    酝酿多时的大雨终于倾盆而来，产婆也猛然回过神，抱着手里的孩子，语气半惊惶半欣喜地对盛远青说道：“恭喜老爷，喜……喜得千金。”

    盛远青点点头，便转过身不再看屋里的景象。产婆几人收尾，先开始还有余惊，拿东西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慢慢地大家都恢复了平静，井然有序地照顾着新生儿和产妇。

    盛远青用灵力在破开的窗户上覆上一道水膜，挡住屋外的风雨。胸前斑斑点点的血迹开始变得暗沉，正打算回房换一件衣服时，从雨幕中缓缓浮现两个人影。

    “盛先生，请留步。”一道苍老的声音叫住了他。

    盛远青凝神端望，两个人影愈发清晰，站在院中并未打伞，雨水穿过他们的身体溅落在地上的水洼里。如此看来，这两人实体并不在这里，眼前是用法术凝成的幻象。

    “盛先生，我乃天衍宗宗主弋阳真人，这位是我宗的临霜君。突然造访是我等唐突了，先向盛先生赔个不是。”看上去更年长的人开口说道，怀抱拂尘向盛远青行了一礼。

    听来人自我介绍后盛远青面露诧异。天衍宗是如今天下百大宗门之首，宗主弋阳真人早已大乘期，门中人才济济，临霜君更是鼎鼎大名的少年英才，年不足百岁即达化神境，相比之下，盛远青只是十分普通的修仙之才。这二人怎么突然造访盛府了？思索片刻，盛远青斟酌着开口问道：“二位可是为我刚刚出生的孩子而来？”

    “正是。”弋阳真人点点头，“令千金是前所未见的雷灵根，想必盛先生心中已有所猜测。我等取了个巧，数月之前通过卦象推演出今日之事，所以早早来此等待，便是想征询您与夫人的意见——一年后可愿意让令千金入我天衍宗？”

    盛远青听此提议，心中半狂喜半担忧，喜的是盛家终于出来一个可以光耀门楣的后辈，忧的是年岁如此之小就要送走，想来今后必定亲缘淡薄。

    于是他开口说道：“此事我需考虑考虑，也得和我夫人商量一下。”

    “当然，我与临霜近日暂住杭州城水云间，盛先生考虑清楚后可遣人告知我们。”

    “多谢道长。”盛远青拱手行礼。

    弋阳和临霜二人略略点头，随即身影慢慢模糊，像晕开的墨水，渐渐消失在氤氲的水汽里。

    盛夫人林啸月自生产那日耗费了极大体力又受了惊吓之后，精神一直不太好，半月过去神色也是蔫蔫的，元气大伤。此时她怀中抱着小婴儿，一边喂奶一边轻轻摇晃着。虽然生孩子的时候受了许多苦，但林啸月十分喜爱这个孩子，可能初为人母的欣喜足以抚平所有苦难记忆。

    “夫人。”盛远青端着乌鸡汤进来，正好盛夫人喂完奶，正哄着孩子入睡。盛远青把汤递给林啸月，顺手接过孩子继续轻轻摇晃：“那日我与你说的事情你可考虑好了？”

    林啸月喝了一口乌鸡汤，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考虑好了，一年不行，至少三年，最起码要等小喧长到三岁才能离开我身边。”

    “夫人，那可是天衍宗，天下第一宗，百大宗门之首！”盛远青怕吵醒怀里的孩子，特意放轻了声音，即使如此也掩盖不住语气中的不同意：“这可是可以改变人生的机会。”

    林啸月示意丫鬟带孩子下去休息，然后拍了拍床沿让盛远青坐下：“小喧天赋异禀，竟可以让宗主和他们最优秀的后辈过来收徒，足以见得对小喧的重视，想来势在必得。我也不是不知道被天衍宗瞧中是多么幸运的事情，但是孩子太小，我不放心。若不是看在天衍宗的面子上，我必不会让小喧小小年纪就离开家。”

    盛远青点点头，道：“其实我也不想让他们这么早就带走小喧，就如夫人所言，过几日我答复他们。”

    三日后，盛远青亲自去了水云间。

    “盛先生和盛夫人所言极是，我们的要求确实有些不近人情。”弋阳真人看了看静坐在一边的临霜君，见他没什么反应，捋了捋胡子继续说道：“我们可以三年之后再来，不过这期间我们会送一些书籍和丹药过来，还请两位按我们的方法教导孩子。除此之外我们还会定期送一些道经典籍，权当一些小心意，请务必收下。”

    盛远青心中略有些不舒服，感觉好像是卖女求荣，但弋阳真人说的话又很得当。

    犹豫了一下，他终于还是点了头。

    拜别弋阳真人和临霜君后，盛远青遣了跟随着的仆人，准备自己一个人走回去静静心。

    “出去出去，没钱进来买什么东西！”路过葆生堂的时候看见伙计把一个小男孩赶了出来。

    葆生堂是盛家的产业，盛远青扶住向后跌走的小孩，抬头问伙计道：“怎么回事？为何赶客？”

    伙计除了丹药铺掌柜之外没见过主家，因此只是将盛远青认作有钱的大老爷，没好气地说道：“你没听见啊！他没钱还要买药，不赶他出来我还给他做饭吃吗？”

    “我都说和你换了，我又不是白拿！”小男孩作势又要冲进店里，被伙计拦住猛推了一把，这下猝不及防地被推倒，摔了个结实的屁墩。

    “你那破玩意儿值什么钱！滚滚滚，别妨碍我们做生意。”

    盛远青把小男孩扶起来，拉着他走进店里，说道：“你要买什么药？叔叔帮你买。”

    “回生丹。”小男孩说道。

    盛远青愣了一下，回生丹是品阶最高的灵丹，别说他这里没有了，即使天衍宗都不见得能拿出多少。他低下头看小男孩，正好小男孩也抬头望着他，瞳如点漆，黑的不似常人。

    “家里可是有人病危？”盛远青问道。

    “嗯，我娘已经半月未睁眼了。”男孩点头，冷静地说道。

    盛远青心下叹了口气，蹲下去和小男孩平视，说道：“你在这座城里买不到回生丹，回生丹很少见，如果你还是执意要，可以去天衍宗试一试。不过机会很渺茫，还是多陪在家人身边更好一点，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送你一些往生粉。”

    “往生粉我有。”小男孩向他点点头，向他行礼鞠躬道：“谢谢，你是个好人。我要去天衍宗了，告辞。”

    盛远青被小男孩的干脆惊到，待回过神追出去，街上已然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盛远青暗道奇哉妙也，突觉因缘造化最是玄妙，得道法门藏在这变化万千的红尘中，不知何时才能让他参得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