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云听赤脚走在一拳厚的雪地里，左手虚虚拎着剑，肩膀的伤虽然已经开始缓慢愈合，但仍在往外渗血。她对此似乎毫无知觉，表情淡然自若。
“我真分不清你是感觉不到疼还是能忍。”细碎的短发下，蓝光一闪一闪。
“因为能忍，所以慢慢感觉不到疼了。”盛云听回她。
“忘川水一点用都没有吗？要不我再加些量，你泡泡看有没有用？这么疼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有用，但效果不大。”盛云听没告诉过任何人忘川水不会让她失去记忆，而是会一遍又一遍把记忆刻在脑海深处。孟无衣想帮她缓解疼痛，执着于用忘川水熬药给她做药浴，但不知这对她来说并无帮助。不过因为也没有加重疼痛，盛云听便一直没有说，随她折腾。
“你刚才为什么不向他们打听一下霍宵？”孟无衣问道。
“有什么好打听的，要么在天衍宗，要么在国公府。”雪花打着旋从天空飘落到盛云听温热的肩膀上，短暂停留片刻，化成点点水迹消散在空气中，“与其打听霍宵，不如想想怎么才能找到摘星阁。”
盛云听停下脚步，抬头看着暗红色的天，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来之前我还不太相信你们的话，回来之后发现确实不容乐观。”
孟无衣叹了口气：“死亡人数骤增，地府承受不住，鬼差们本来就一鬼劈两半用，这下更苦不堪言。而且地府本就是各种阴气积聚之地，鬼差横生怨气后直接导致几场大动荡。眼见着地府越来越乱，帝君和各殿阎王才不得已把你从地狱道拎出来解决这烂摊子。不过祸福相依啦，他们不是承诺要是解决了这事儿，后面的惩罚就一笔勾销吗。”
盛云听要笑不笑地哼了一声，“我本来就快从地狱道出来了，哪需要要他们在这做好人？”
“而且这是九重天的神仙关死天门导致下界没有灵力来源才给有心人可乘之机，你们地府不找罪魁祸首说理，只知道为难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简直一帮废物。”
“诶！这话你就跟我说说得了啊，千万别跟其它鬼叭叭。”孟无衣赶紧喝住，甚至恨不得钻出来捂住她的嘴。
见盛云听不再言语，她嘟嘟囔囔吐槽道：“都快把地狱道杀穿了，哪门子的手无缚鸡之力啊……”
“我听见了。”盛云听冷不丁开口。
孟无衣立刻转移话题：“你回天衍宗干嘛？”
盛云听疑惑：“我师父在天衍宗，我不回宗门我去哪？”
“去找霍宵或者摘星阁啊。”
“他们又跑不了。五百年都不见你们着急，现在开始急了？”
孟无衣自知说不过盛云听，主动闭嘴。
冬至开始，一日比一日寒冷。
昼夜不停奔波三天后，盛云听被护山大阵挡在了天衍宗外。
……
真是无语它妈不给无语开门，无语凝噎了。
盛云听把乾坤袋里的东西挑挑拣拣，试图扔些沾染魔气较多的东西后混过护山大阵。结果捡来捡去，发现五行瓶沾的魔气最多。
盛云听举着瓶子认真地想要不要先埋雪里，里面是还在休眠中的小黑，就算丢了醒来后也能召回来。
越想越觉得此法可行。
说干就干。盛云听在山门外树林里悉心挑选了一颗长得颇为秀美的树，在它正北方三丈外的空地上挖了个坑，把瓶子埋在里面后细心地在树正对着这个方向上的位置刻了个猫猫头。猫猫头之完美，以至于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把小黑放下，又扔了几个沾染魔气较多的物什后，盛云听成功进入天衍宗。
穿过护山大阵后她直奔空雪峰。
封山阵已经解开，空雪峰却仍寂静如长夜。
盛云听站在院子外，轻轻推开几根竹子绑成的院门。
一瞬间，时间似乎停止。
然后开始倒流。
盛云听走过院子里的小桌，顺手放下长剑。向左走穿过小厨房，一二三四五，下五级台阶，往前走，走到尽头，是她常常坐着发呆的地方。芦苇枯黄，埋在厚厚的白雪下。盛云听愣愣地站在木板路尽头，隐约中似乎闻到了饭香。
估摸着时间，她率先转过头，眼弯弯，脆生生地叫道：“师父。”
盛云听转头，身后空空荡荡。
五百年，落在时间上的灰尘足以积成高山，物是人非再正常不过。
但盛云听心里还是有些难过。
“别难过，都是些死物，你师父还好好活着呢。”左耳里，孟无衣安慰道。
“谢谢。”盛云听从木板路往回走，经过小厨房，打开房门。熟悉的布局，比预想中要干净整洁许多，只是有些零碎东西掉在地上，看起来凌乱了些。
她走到衣柜前，轻轻一拉打开柜门。不出所料，大部分衣服脆成薄冰，一碰就碎，只找到一身浅樱色衣裙以及配套的银白缀兔绒边的外袄算是完好无损。
霍宵送的，价值一金铢。
盛云听拿起衣服，幽幽地叹了口气。果然，钱是不会骗人的。
换上一身新衣，盛云听才终于有点人样，虽然这“新衣”短了点瘦了些，但总好过她之前穿的褴褛。
穿好新衣，去见旧人。
盛云听关好院门，转身向山上走。
她知道师父住在空雪最高处，但从未去过。半山腰以上灵压越来越强，弱鸡如她，当初根本上不去。
“是这条路吧？”积雪越来越厚，临近山顶，万年不化的雪甚至有半人厚。盛云听淌雪蹭着往前走，“这路别说五百年前了，就是今天我也难走。”
“你为啥不用灵力？”孟无衣对她朴实无华的爬山方式感到困惑。
盛云听一脚把雪踢到旁边：“第一次见师父，多少得有点诚意。”
孟无衣更困惑了：“你没见过你师父？”
“没见过真人，以前见到的都是木偶傀儡。”
“啊？”
“我师父……身体里有龙骨，灵力供给北凉境，他下不了山。”
“啊……那你师父还挺无私的。”
“是啊。”盛云听看着不远处被雪埋住半截的洞口，长长呼出一口气，“到了。”
盛云听用腿把自己周围的雪往外推了推，端端正正跪首叩拜：“徒儿盛云听，拜见师父。”
无人应答。
盛云听直起身，再次叩首：“徒儿盛云听，拜见师父。”
大雪扑漱漱地下，四野寂静。
盛云听起身，安静看向半掩的洞口，郑重叩首：“徒儿盛云听，拜见师父。”
“……小喧吗？”轻盈缥缈的声音随风吹来。
是叶碎的声音。
盛云听一下子回到小时候，笑着应道：“嗯，是我，我回来了师父。”
一只手托住盛云听胳膊，把她扶起来。
盛云听目光自下而上，一路划过，定在面前人的脸上。
该怎么形容呢。
如山巅雪，疏离圣洁。似峭壁花，狂傲恣意。
盛云听全然不知自己脸上露出了花痴笑，笑得看起来十分痴傻。
“没出息。”左耳传来吐槽，声音遥远。
“谁在说话？”叶碎皱眉，抬眼往四周打量了一番。
“啊没谁。”盛云听扒拉开自己的头发，露出左耳挂着的蓝晶，咧着大嘴解释道：“我在地府交到的朋友，孟无衣。”
叶碎一愣，手抚上盛云听头顶，他没问为什么变成了短发，只是一下一下从发顶顺到发尾。“我听说了，你抗下天罚，剥灵根入恶道。”
“是啊。不过地府的酆都大帝觉得我冤枉，只让我去地狱道和畜生道受受罚便可。”盛云听笑呵呵的，像下学的孩子跟父母说今日堂上答错了题但夫子没有打手，运气很好的逃过一劫。
“那你此番回来，可是受完罚了？”
“还没有……”盛云听挠了挠脖子，面露苦恼，“这事说来话长……”
“慢慢说。”叶碎握着她胳膊带她往山下走，“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你的小院。手不要再摸我头发了。”
盛云听讪讪收回手，过了会儿，又忍不住偷偷捏一撮发尾捻了捻，“师父，你这头发是真的吗？”
一头银发如瀑，好看极了。
“真的。”
“哇——真漂亮，我也想要。”
“……恕为师无能为力。”
“没事没事，我也就是说说哈哈哈。真没想到，师父你这么好看。”
“怎么，地府的鬼很难看吗？”
“很难看。”
孟无衣：“……”
“暄妍师姐？你怎么在这？”
回到山腰小院子，盛云听老远就看到一个女子站在院子里。走近一看才发现是百里暄妍，比五百年前稳重不少，见到师徒二人十分惊讶，慌张地往旁边走了两步，才想起要问好。
“小喧师妹，你、你回来了！”百里暄妍一把抱住盛云听，眼含热泪。只是怀中人不知为何僵硬异常，可以说是立刻就将她推开。
“暄妍师姐，好久不见。”盛云听尴尬地笑笑，解释道：“那个……因为我身体有些不舒服，所以……”
百里暄妍赶紧善解人意地点头接话：“我理解。你……受苦了。”
说完，她转头看向盛云听旁边高大俊朗的白发男子，合掌作揖：“见过临霜师叔。”
叶碎点头应下，抬起手虚扶她起来。
几百年未见，本就不是很熟悉的关系变得更加尴尬。见百里暄妍一双眼不知该看哪里的样子，盛云听率先打破尴尬，问道：“师姐，你怎么来了？”
“啊，我，我……我来看看这里需不需要打扫。”百里暄妍手指不自觉捻着裙子，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她这么一说，盛云听才反应过来，她之前还奇怪院子和屋子里都没落多少灰，还以为是有什么法术，现在想来大概是百里暄妍定期过来打扫。
“原来如此。”盛云听笑，“多谢师姐惦念。”
“无妨，也是最近师叔解开封山阵我才能进来。”见盛云听恍然的样子，百里暄妍问：“师妹，你何时回来的？我怎么从未听说？”
盛云听回她：“也是今日才回来。”
百里暄妍有很多话想和盛云听说，但转念一想，刚回来的话肯定是和自己师长寒暄相谈，她在此肯定碍眼。于是识趣地向两人提出辞别：“想来小喧和临霜师叔有很多话说，既如此，我今日便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找师妹寒暄。”
盛云听回礼：“多谢师姐，那云听就不留师姐了，改日必登门造访。”
百里暄妍朝两人点了点头，“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