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木板路尽头，盛云听看着朝阳一点点升起，金光铺满雪山，安静又神圣。
自她回来后，终于得见一个晴天。
“在这站了一夜？怎么不进屋？”叶碎一身白衣，似与这天地融为一体，缓缓走到她身后站定。
“地府阴气重，我又在地狱道四五百年，身上戾气也不轻，恐给师父添堵。”盛云听半开玩笑，转身退到叶碎身边问道：“师父今天看起来心情好像不错？”
叶碎道：“是，许久没见过这般好的天气了。自我从伤中醒来，冬季的时间就变得格外长，有时候一年四季都在下雪。本以为是我灵力外泄的缘故，后来才知神洲四境皆如此。”
“为何会这样？”
叶碎摇头：“不知道，但大多数人认为是灵力断绝导致。”
盛云听忧愁地叹了口气。
叶碎被她一脸愁容的样子逗笑，宽慰道：“或许两者也没什么关系，不必太过烦忧。”
不管有没有关系，四时交替的规律变得混乱都是件大事。盛云听本以为是因为冬天的缘故所以从南到北都在下雪，没想到会是这般情况。
长冬的事暂且揭过，叶碎问盛云听：“我今日要去向掌门辞别，你想去吗？”
“掌门？”盛云听脑海里浮现那个拿着拂尘，白胡子飘飘荡荡的老人家，点点头，回道：“好啊。当年长老们被挟持，我走之前帮他们把镣铐拧断了，不知道他们最后是不是都平安。”
叶碎平静回答道：“都遇害了。”
“什么？”
“后面中了摘星阁的埋伏，各宗门长老并十二使都死了。”
盛云听愣了一下，把叶碎这句话来回想了两遍才大抵明白发生了什么，顿时一股怒气萦绕心间，却只能恨恨道：“摘星阁这群王八蛋，我早晚亲手送他们下地狱。”
“那现在……咱们宗门长老是谁啊？”
“欧阳询。”
盛云听依稀对这个人有点印象。“那我还去吗师父？”对新掌门不太熟，她顿时不想去了。
“随你。”
盛云听想了想，“那我便不去拜访掌门了，我去看看几位师兄师姐，再同他们告个别。”
叶碎点头：“可以。”
盛云听没去过百里暄妍的居所，一路问人问到集晴轩门外。还没等她敲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小喧？”百里暄妍见到盛云听，十分惊喜，“你多会儿来的？怎的不敲门？”
盛云听微笑：“刚来。正打算敲门，师姐你就出来了。”
见百里暄妍手持长剑，盛云听问：“师姐准备出门吗？我是不是来的不是时候？”
百里暄妍侧身，笑着迎她进门：“是要出去一趟来着，不过不是什么要紧事，哪天去都行。来，快进来！”
盛云听从善如流跟在她身后进入主屋。
百里暄妍住的地方十分质朴，空荡程度不逊于空雪峰上盛云听的屋子。
她让盛云听少坐片刻，自己去小厨房准备了简单的茶水：“小喧，我这里没什么好东西，怕是要委屈你些了。”
盛云听起身去接，“没关系，我突然过来本就打扰。”见百里暄妍还想准备点什么，盛云听赶紧按住她，“师姐不必忙了，我就是过来跟你说说话，顺便道别。”
“道别？”百里暄妍皱眉，不理解她话中意思。
盛云听把跟叶碎说的话对百里暄妍复述了一遍，“所以我需要赶紧去找霍宵。”
听完她解释的百里暄妍反应有些奇怪，表情凝重地扶着桌角坐下，动作间明显在思考着什么。盛云听也不打扰，静静站在一旁。
许久，百里暄妍才试探性地问道：“也就是说，灵力是可以再回来的？”
盛云听点头，补充道：“如果顺利的话。”
百里暄妍缓慢地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好，太好了。”
盛云听直觉其中有事，正当她思索要不要多问两句时，门口传来小猫般的呼唤。
“阿娘。”
一个看上去约莫四五岁的小女孩扒着门框，怯生生往里看。
“昼儿，你怎么出来了？”百里暄妍立刻从椅子上站起，三步并两步走到门口把小女孩抱起来。
“阿娘说出门给昼儿买药，但昼儿又听到阿娘的声音，以为是阿娘忘带了什么。”小姑娘越说声音越小，最后躲在百里暄妍后面，眼睛偷偷瞟向盛云听。
百里暄妍低声哄了几句，抱着孩子犹豫了下，正准备往屋里走时，被盛云听叫住：“师姐，我身上戾气重，还是不要让孩子过来了。”
百里暄妍偷偷松了口气：“多谢师妹体谅。”然后轻拍女孩的后背，道：“昼儿，快见过你云听师叔。”
小女孩大眼睛扑闪两下，乖乖道：“昼儿见过云听师叔。”
盛云听露出微笑，努力放柔语气：“你好。”
“小喧，你先稍等一下，我去把孩子送回房间。”百里暄妍抱着昼儿，朝盛云听抱歉地笑了下。
盛云听善解人意地点头，顺口叮嘱了一句：“师姐不必着急。”
一盏茶后，百里暄妍才匆匆回来。
一进门便道歉：“抱歉小喧，让你久等了。”
盛云听摇头，双眼含笑：“无妨。不知师姐竟已成婚生子，希望师姐不会嫌云听这声恭喜来晚了。”
百里暄妍笑着回道：“一点都不晚，能听见你亲口对我说，就已经很感激了。”
“不知师姐的如意郎君是谁，可是咱们天衍宗的弟子？”
百里暄妍有些羞涩地回道：“是咱们宗门的，你也认识的，弋阳掌门的徒弟，沈燕安。”
“竟是燕安师兄？”盛云听对他的印象很好，可能是有苏白屿、霍宵之流做参照，她对沈燕安这种体贴温柔又可靠的男性有独特滤镜。
没想到暄妍师姐嫁的人是燕安师兄，盛云听不无惊喜，甚至都有心情打趣：“真是良缘。如此看来，我的新婚贺礼送一份就可以了。”
盛云听沉浸在惊喜中，一时间没注意百里暄妍神情。
“那燕安师兄怎么不在？可是出门了？我刚刚听见孩子说你要出门给她买药，怎么了吗？”
“燕安……已经死了。”百里暄妍低头敛目，轻声说道。
盛云听一下没反应过来，“死了？”
“嗯。被魔物杀死的。”
“何时……”
“一百多年前吧。我们没想到一整个村子的人都入了魔，落入陷阱，七十五个人，最后只活下来三个。”百里暄妍说着，脑海中又浮现当年被围困绞杀时的场景，身子恍惚地晃了两晃，被盛云听及时扶住。
“节哀。”盛云听低声道。“那孩子的病是怎么回事？严重吗？”
一问完，便见百里暄妍面露心疼和绝望，胳膊支在桌上扶额苦叹：“我能活下来，是昼儿吸收了进入我体内的魔气。她出生后，我四处求人、想方设法才让她活下来。”说到这里，百里暄妍顿了下，“因魔气伴生，只能按时用灵石洗髓，才能勉强遏制魔气侵蚀身体。”
盛云听沉默，她记得千渔镇的那两个军人说过，现在灵石稀少，不似之前那般遍地都是了。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空荡荡的屋子，又想起师姐出现在自己空荡的院子里，瞬间明白了个中缘由。
百里暄妍似乎也明白有些事不得不说了，她伸手轻轻搭在盛云听手上，嗫嚅着道：“小喧，我去你那里，其实……”
盛云听截住她的话，“都是身外之物，如果能帮到师姐，随意拿便是。”
百里暄妍强忍窘迫，半点不敢去看盛云听，“谢谢……师妹。”
“我房里的床是师父取昆仑山玉做的，能蕴养神魂。我们走后，师姐你带着孩子住过去吧。”
“这、这怎么能行。”百里暄妍急急抬头。
这床贵重，叶碎特地画阵法保护它，确保不会被不轨之人损坏搬走。昨日盛云听注意到床边角有些损坏，想来是百里暄妍将能拿走的都拿走后将主意打到昆仑山玉上了，只是由于阵法原因动不了分毫。
“没关系，反正放着也是落灰，这下正好物尽其用。”盛云听道。
她本来想把床带着给师父睡，但现下看来给小朋友用更好，想必叶碎也会同意。
“谢谢、谢谢你，小喧。”百里暄妍终于忍不住，抱住盛云听放声大哭。
盛云听下意识想推开，强行忍住了动作。
她轻轻提起一口气憋住缓了缓，才伸手回抱住百里暄妍。轻柔地拍着她的肩膀，并朝门边探出的半个小脑袋眨了眨眼。
“所以，这几百年和魔物的对抗，各宗派其实都十分吃力？”百里暄妍从强烈情绪中平静下来后，两个人聊了许久。盛云听从她的描述中，对五百年间的发生的大事和现下情况有了大致了解。
百里暄妍点头叹气：“没错，小宗门差不多都没了，除了三大宗还好一点，五岳十二门现在也快不行了。”
盛云听还在思索的时候，百里暄妍冷不丁说道：“说句大逆不道的，我理解他们，既然有这种直接吸收别人灵力的法子，谁还会自讨苦吃一点点修炼呢？何况现在灵力越来越稀少，有些人活下去都是困难，谁还在意道德呢？但这般想后，我更敬佩还在坚守道心的人，穷途末路方显君子之德。”说着，百里暄妍摇了摇头：“我不配为君子，更枉为修道者。”
盛云听略思索了下，开口反驳：“我看来则不然。作为修道者，师姐护佑一方百姓免遭魔物侵染；作为宗门弟子，师姐尽心尽力地照顾同门，行事规矩有度，从未有偏颇之举。而作为母亲，劳心劳力，就更不用我多说了。师姐从未背离修道之心，无需自轻。”
“可是我擅自拿你东西……”
盛云听制止她继续往下说，劝慰道：“且不说我已经‘死’了五百年，正常人谁能想到我会回来？就算我一直活着，师姐你遇到这种事情，我也会倾力相助。师姐莫要再将此事放心上了，要不然我以后也不好意思再见你了。”
见盛云听放下狠话，百里暄妍才不再去纠结“自取”之事，“那便如小喧所言，这事就过去了。”
盛云听附和着点头，一锤定音：“过去了。”
此事作罢，百里暄妍提起另一件事：“小喧，你可知五百年前，霍宵回来后，记忆尽失、半步不能靠近天衍宗之事？”
盛云听嗯了一声：“我听师父提起了。”
“如今他不记得你，不知你打算如何助他？”
盛云听思衬着，“他记不记得我倒也不是很重要，不过多一遍自我介绍罢了。但是接下来要怎么做，我现在也没主意，还是得等见了他后才能决定。”
百里暄妍望着盛云听侧颜，一时没再说话。
盛云听注意到她的目光，偏头看向她，问：“怎么了？”
百里暄妍笑着摇了摇头，语气既欣慰又失落地说道：“没事，就是觉得你真的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