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褐在前面带路，四个仆人提着灯走在前后四角给他们照亮。
雪越下越大，连廊两边的花园已经覆上一层雪被。黑石白雪，错落有致，瞧着倒也别有一番雅趣。
聿褐没带他们到上午去过的主院，而是来到一间只比他们院子多一进的庭院。
风寒雪密，门窗关的严实。饶是如此，盛云听还是在刚跨过院门后听到室内传来一阵哄笑。
她未作多想，只是跟着聿褐和师父往前走。
又一阵哄笑响起，这次伴随着笑声还有哐啷的开门声，听起来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
盛云听抬眼，恰好与门后的人对视。
一瞬间，风止雪住，她就这么猝不及防撞进璀璨星辰。
地狱道没有日月星辰，抬头看到的天空永远是阴沉的暗红色，偶尔飘着几缕水雾也很快就消散。
盛云听看不到日月星辰，但她可以幻想。日月在她脑海里东升西落，繁星在她闭上眼睛的时候铺满整个天空。每当这个时候，霍宵都陪在她身边。
幻想中的霍宵一直是少年模样，眼前人却早已褪去天真，眉眼锋利，棱角鲜明。气恼的愠色在看到外人的瞬间就被他收好，只一双仍旧清明粲然的眸子看着他们，温和而疏离。
“十爷。”聿褐合掌向霍宵行礼，又向身后屋子里的人行礼，“国公爷，各位爷，小的已将两位道长请来。”
因霍宵堵在门口，既不说话也不让道，气氛一时间变得有些尴尬。
盛云听等了等，见他还是跟尊门神一样杵在那，也不说跟她师父行礼，不满地皱了下眉。
但就在她准备开口和他打招呼时，对方嘴角流下一道鲜血。霍字就这么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宵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对方咳出一大口血，两眼一翻，晕倒了。
众人当即手忙脚乱又乱中有序地将他抬走。
盛云听愣在原地，盯着白雪中扎眼的红，似乎是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临霜君，盛姑娘，舍弟一时身体不适，失了礼数，还望二位见谅。”在场众人中穿着看上去最庄重的人上来朝他俩行礼道歉。
叶碎知道霍宵的心疾，并未计较，“无妨，身体最重要。”
“多谢临霜君体谅。”那人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在下和众兄弟略备薄菜为二位接风洗尘，还请两位道长不要嫌弃，提步到屋内就坐。”
“多谢国公爷，我们就却之不恭了。”叶碎朝青年点了下头跟着他进屋，顺便偏头给盛云听使了个眼色让她赶紧跟上。
所有人落座后，下人开始上菜。
“把那副碗筷撤下去吧。”坐在主位的青年扬了下头，仆从就迅速把属于霍宵的碗筷收走。
“还未向二位自我介绍。”见菜品都上齐，坐主位的青年给自己斟了杯酒，执杯起身，对坐在他右手边的叶碎道：“晚辈祝宁，承父亲爵位，幼时曾同父母见过临霜君，是为晚辈榜样。这杯酒晚辈干了，前辈随意便可。”
叶碎也斟了杯酒，站起来同祝宁碰了下杯，“此一杯，是为你父母葬礼的歉意，抱歉没能来参加。”
叶碎仰头喝干，又斟了一杯，“这一杯，祝贺你承袭爵位。”
他喝完后，又斟了第三杯，不像前两杯那么干脆，这次他执杯沉吟了一下，才道：“最后一杯，是我私心所托。若将来我徒弟需要帮助或惹了什么麻烦时，还望诸位能帮衬一二，或饶恕她的冒犯。”
“前辈言重。盛姑娘对舍弟有救命之恩，就算前辈不说这番话，我们也只会尽己所能帮助盛姑娘，冒犯更谈不上。相比之下我们更想请盛姑娘不要介意我们的冒犯。”祝宁盛满酒，在座其他几人也斟满酒后举杯站了起来，只盛云听和一位坐轮椅的青年的位置凹下去，“家父家母在世时，常提起临霜君，言临霜君少年英才，品行端方行事有度，道心坚定，实为天下表率。如今前辈和盛姑娘来上京城，愿意赏脸住在国公府，已是我们的幸事，想来若父母仍在，应当会更高兴。”
叶碎笑了笑，执杯同祝宁的酒杯碰了下，仰头一饮而尽。
大家干杯后，叶碎拍了拍祝宁的肩膀，“都坐吧。”
坐下没一会儿，祝宁又端着酒杯对盛云听，“盛姑娘。”
盛云听赶忙给自己倒了杯酒，“国公爷。”
祝宁看着眼前这位瞧着有些清瘦的女子，心中涌起敬佩，他同盛云听对视，满心真诚道：“舍弟年幼莽撞，感谢盛姑娘舍命相救，于私，我们全家欠你一份恩情。神界雷霆之怒，盛姑娘凭一力担下，救众生免受灭世之灾，于公，国公府感谢姑娘大义。祝宁代家人和天下人敬霆霓真君一杯，不足以道尽感激，只聊表心意。”
说罢，祝宁一饮而尽，然后对盛云听道：“饮酒伤身，盛姑娘是女子，以茶代酒就行。”
话都说到那了，不喝酒似乎有些说不过去。盛云听虽然还从未喝过酒，但她倒也不是很排斥饮酒。
于是在众人的注视下，盛云听先抿了一口酒，稍微有些辣，等这股劲过去后，她一口全干了。
“盛姑娘……”祝宥伸手欲拦，但无奈盛云听动作太快，已经喝完放下酒杯，只得道：“好酒量！”
说罢，尴尬伸在半空的手自动和另一只手拍在一起，鼓了两声掌，桌上其他几个兄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莫名感觉丢脸。
喉咙的爽辣劲过去后，盛云听打了个嗝，和酒精一同从胃里冲上脑子的还有困意。
“霍宵他……没关系吧？”眼皮似有千斤重，盛云听努力从扑天的昏沉中抽出一丝清明。
霍宵以前喜欢盛云听的事在国公府无人不知，祝宁本以为是他弟弟一厢情愿，如今看来却是未必。他看着盛云听眼神越来越涣散，在她彻底失去意识前回道：“没关系，他之前也有过这种情况，我们都习惯了，看着吓人而已。”
盛云听一本正经地点了下头，然后一脑袋杵桌子上昏了过去。
众人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地将人带去休息。
幸好盛云听只是喝醉，醉了还不哭不闹，只是乖巧睡觉，给人省了不少麻烦。
饭还没吃，就有两个人被抬下去了，其中一个还是客人。祝家几个弟兄面面相觑，一时半刻谁也不敢出声说话。
“前辈……”祝宁掂量着开口。
“在座都已辟谷，吃食已无所谓，心意我们收下了，饭就留给有需要的人吃吧。”叶碎侧头，抬起低垂的眼睛看向祝宁，“在下想祭拜一下友人，不知是否方便？”
“当然方便。”祝宁起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家父家母见到前辈来看他们，定然十分高兴。前辈请。”
盛云听醒来时，窗外已天光大亮。
她呆呆地看着博古架上的花瓶，似乎还没睡醒。
突然，她腾得从床上弹起。
“怎么回事？”她看着床，又看看自己身上穿的真丝寝衣，不敢相信她竟然睡着了。
她什么时候睡着的？记忆里没这段印象啊？
“你喝醉了。”蓝晶闪烁，孟无衣好心告诉她答案。
“什么？”盛云听更没印象了，她只记得自己喝了一杯酒，“喝醉了？我喝了多少？”
“一杯。”
“什么？！”一杯就醉了？
盛云听抬手，难堪地遮起双眼。
比喝醉了更没面子的是只喝了一杯就醉了。
“你要看当时的场景吗？我录下来了。”孟无衣贴心问道，如果忽略语气里藏不住的笑的话，确实算贴心。
“谢谢，不用了。”盛云听冷静下来，开始下地穿衣，顺便好心“劝”孟无衣：“在我把你汤扬了前，忘掉这件事。”
“师父。”盛云听站在门外，恭敬行了一礼。
“进吧。”门内传来叶碎声音。
盛云听推门而进。
只见叶碎坐在椅子上，一卷书一盏茶，闲适得很。见盛云听进门，叶碎抬眼，一本正经的脸上难得露出些许揶揄，“醒了？”
连师父都打趣她！
盛云听不免瞪了他一眼，“师父。”
“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为师也没想到你酒量竟那般差。”
“师父！”
“知道了知道了。”叶碎见再逗下去真要急眼，收声正色道：“以后莫要再饮酒了。”
“是。”盛云听听话地行礼。
叶碎今日心情还可以，又觉自己的小徒弟难得找回些人气儿，心情更好了。
他放下书，笑眯眯道：“今日天气不错，是个校考的好日子。准备好了吗？”
“啊？”盛云听愣了一下才想起来今日就是师父布置作业的期限日，顿觉大难临头，“啊……”
一炷香后，盛云听行尸走肉般拿着两本书从叶碎房间出来。
托自己耍赖狡辩和师父网开一面的福，功课考察勉强算过了。
但还没等她喘口气，叶碎又扔给她两本书让她学，限期还是三天。
要命啊，真要命。
“孟无衣。”盛云听的声音凉凉，即使远隔两界，孟无衣还是打了个冷战，她谨慎地没有搭话。
“你们地府或许可以考虑建一个学习地狱，再设考试，考不到满分不许离开。”盛云听露出一个阴暗的笑。
事实证明她回不回答并不重要，面对崩溃的人只需要倾听就可以。
聿褐在门口等了许久，好不容易等到盛云听出来，却见她嘴里不停嘀咕着什么，同时周身散发的气场更加阴冷，人只要站在旁边就不自觉浑身发抖。
“霆霓真君。”即使害怕，职责内的事情还是得干好。聿褐壮着胆子叫了一声。
盛云听回头。
许是聿褐打断了她的思绪，反正她注意到自己后身上的气场明显温和了些许。聿褐无意识松了口气，虽然语气听不出来变化，他从袖里掏出请帖并一支梅花双手呈递给盛云听，恭恭敬敬地说道：“六公主邀真君鲤园赏梅。”
盛云听疑惑地接过请帖，“六公主是谁？”
聿褐保持躬身的姿势回道：“远川公主，祝珑。”
祝珑？盛云听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她回忆着打开请帖，看了两眼后顿时了然。
接过红梅，盛云听问道：“可说了什么时间？”
“公主说听您的。”
“听我的？”盛云听挑眉，红梅绕手转了一圈，“那便明日吧。”
“是，小的这就回禀公主。”
“有劳了。”
聿褐退了两步，折身快步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