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晗发现，过去分分合合的这一年里，时况变了很多。

    曾经的他温暖阳光，对谁都客客气气甚至不懂拒绝，是让人如沐春风的存在，所以他高中时候的人缘极好，朋友遍天下。

    现在的他，沉稳内敛了许多，温暖的核被一层坚硬厚重的壳裹覆，常常沉默，冷淡又疏离。就比如现在，他淡漠地注视着窗外，整个人似乎都陷入了深沉的思绪之中。

    她好像从来就不够了解他。

    商务车底盘很稳，一路狂飙，窗外的风景飞也似的向后倒退。

    符晗捏了捏他的手，“你如果今天有事，其实可以不来的。”

    时况张开手，他的掌心大且干燥，手指修长，能够将她的手轻松地包裹住。

    “抱歉，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

    “怎么了，或许你可以和我聊聊。”

    其实，时况这一年来过得很糟糕。

    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在家里的胁迫下，他读了自己不喜欢的管理专业。

    “未来的路我们都已经帮你铺好，你按部就班照做就行，不要有那么多不切实际的想法。”宁春红言之凿凿。

    可是，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思想和追求。

    他绝不做父母的牵线木偶。

    自从知道是宁春红偷改高考志愿之后，时况就和家里彻底闹掰了，后来他从学校宿舍搬出来，一个人住在北五环的单身公寓，准备大一下学期的跨专业考试。

    这一年里，宁绥征进了两次抢救室，多亏省城专业的医疗团队，才把外公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这一年里，他没有接受家里的任何资助，为了生活，他兼职了几个项目，忙得陀螺转。

    这一年里，被感情抛弃的不甘纠缠着他，却又常常陷入连自己都不屑的思念中，别扭地内耗。

    这些生活的晦暗面一点一滴重塑了他，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可是符晗却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见时况不说话，符晗也不追问，只是反手握住了他，希望凭借指尖传递给他一点力量。

    刚刚在酒店，时况从房间出来，看到季煜一人等在大厅，便走了上去。

    他们只能算是潦草相识，一起吃过两次饭，除去父母这辈的关系，彼此之间唯一的连接点就是符晗。

    虽然符晗向他发誓，她和季煜之间绝对没有什么，可是凭着男人的第六感，时况觉得季煜对符晗一定另有心思。

    心里不爽，却又故意面色如常。

    季煜看到他，自来熟地迎了上来，在这一点上，他完全继承了季胤的商人特质，注重一切有用的资源和人脉，处事圆滑周全。

    礼貌的寒暄过后，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

    能够让话不落地，是商人的另一种能力，季煜重新提起话题，主动聊起符晗。

    “听说你和符晗，你们在一起了？”

    “嗯。”

    “那丫头从前就喜欢你。我之前看出来，她还死鸭子嘴硬不肯承认。”

    时况皱起眉，“那丫头”这样的称呼太亲昵，季煜当着他的面这样说，无异于是一种挑衅。

    他目光幽暗地打量着季煜，语气不善，“你喜欢她？”

    季煜没料到他问得这么直接，怔愣了一下，然后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是啊。”

    “不过你放心，我的一厢情愿今天彻底结束了。”季煜用胳膊勾住时况的肩膀，“现在我怎么说也算是她的娘家人，你要对她好点。”

    季煜很坦诚，坦诚地承认他的喜欢，仅凭这一点，时况佩服。

    “紫琅山快到了，大家准备准备。”季煜从副驾驶位站起身，朝车后座喊道。

    他是个靠谱的人，给609宿舍当向导，一直矜矜业业，花钱又花力。

    609的女生们仍在幽会周公，昨晚她们被符晗爆炸式的恋情搞得太兴奋，八卦到后半夜才睡，今天一个个瞌睡虫附体，刚上车就一个挨着一个地睡着了。

    郑思琪第一个醒来，揉揉惺忪睡眼，伸了个懒腰，转身叫安婕和赵馨然，另外俩人不情愿地嘟囔着，转了个身继续补觉。

    商务车缓缓停在了紫琅山脚下。

    这是江城著名旅游景点，被誉为佛教八小山之一，海拔仅106.9米。正所谓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每年到紫琅山祈愿的香客络绎不绝。

    “我听说紫琅山祈愿很灵的？”郑思琪问。

    “我们江城人有个说法，紫琅山保远不保近，对外地来的客人格外灵验。”季煜向她解释道。

    “还有这么个说法。”郑思琪觉得稀奇。

    “一会儿你试试就知道了。”

    符晗望着紫琅山山顶闪闪发光的金色佛塔，遥想着上一次来爬山好像还是小学六年级学校组织的春游。

    “你以前爬过紫琅山吗？”她扭头问时况。

    “小学春秋游来过。”时况答。

    大概来紫琅山春秋游是江城人共同的童年回忆。符晗忽然觉得有趣，“说不定以前我们还在这里偶遇过，只是当时没认出来。”

    “不可能。”时况说，“如果遇到，我肯定能认出你来。”

    紫琅山虽不高，但山路陡峭，石阶上覆着一层薄薄的青苔，季煜走在最前面，不停回头叮嘱大家小心脚下安全，不要打滑。

    郑思琪跟在他后面，她今天化了精致的妆，眼线笔在尾梢向上挑起一笔，高马尾在后脑勺一甩一甩的，整个人散发着利落飒爽的气质。

    赵馨然和安婕紧随其后，俩人都是一身运动装扮，一看就是朝气蓬勃的女大学生，令路人频频侧目。

    符晗没有忘记她的向导职责，拉着时况在队伍末尾负责善后。

    “上一次爬山，还是跟你在宁城的凤鸣寺。”符晗说。

    时况回想起那一次他在半山腰的试探，她言辞闪烁的模样，“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说什么？说其实我们小时候就见过，我就是你说的那个女孩？”向上的山路并不好走，符晗停下来喘了口气，“说了又怎么样呢？当时我根本不敢想和你会有以后。”

    “那现在呢？“

    “现在也不敢想。不过有人说过，要活在当下。”

    时况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握紧她的手，“既然你不敢想，那我们的以后，我来想。”

    他们的以后，或许会遭遇很多的阻碍，或许会受到很多人的质疑，甚至他们之间也会争吵也会怀疑。

    但是唯有一点可以确定，这个以爱为名的以后，她不能缺席。

    大学后符晗坚持早起锻炼，体力得到了很大的提升，虽然山不高，但她好歹爬到了山峰。

    金色佛塔矗立在山峰的最高点。

    佛塔入口是一处瞭望台，在这里可以俯瞰江城，晨雾缭绕的城市正在缓慢苏醒，旁边有很多游客站在香炉前上香祈福。他们顺着人群继续朝山顶的佛塔走去。

    佛殿三重，他们拾级而上，怀着敬意向佛像跪拜，像虔诚的信徒。

    在这个信仰缺失的年代，寺庙里的香火依然旺盛。

    年轻一代也开始求香拜佛，有的许一段美满姻缘，有的则希望一夜暴富，走上人生巅峰。人世间的一切心愿，一切沉浮，一切爱恨，都能在佛殿里寻觅踪影。

    从寺庙出来，时况问：“你刚刚许愿了吗？”

    符晗望着山脚下雾霭散去后逐渐看得清晰的房屋和绿树，说，“没有，比起飘渺的神，我更信我自己。”

    时况看着她，“我也信你。”

    符晗其实是个矛盾的人，她的自信很强大，对很多事都抱有无比坚定的决心，却唯独对他们的以后，不敢奢想。

    时况也望向山野的尽头，他知道那里一定有答案，他们的以后一定会有答案。

    609的姑娘们在一旁开心地吃瓜。

    季煜伏在瞭望台的栏杆上，背影看上去有些落寞。

    郑思琪走到他身边，说，“你喜欢符晗，对吧？”

    季煜惊讶地抬头。

    郑思琪很漂亮，在人群里十分出挑，具有一种攻击性的美，她明白这一点，所以在打扮的时候总会刻意地突出这一优势。

    “我做的有那么明显吗？”季煜觉得很挫败。

    “嗯，喜欢一个人，就算再掩藏，也会从眼睛里偷溜出来。”郑思琪说。

    这句话是她从忘记了什么名字的言情小说里看来的，她喜欢看言情小说，常常耽于幻想，虽然她明白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小说里的男主角，专一深情，一生只为一人，但她还是喜欢沉浸于这样的故事。

    毕竟，如果世界没有童话，看看童话故事也不错。

    季煜没有说话，他的沉默代表了一切。

    他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符晗的。曾经的他，最讨厌像她那样的女生，为了毫无意义的学科成绩成天拼了命地学习，像个没有感情的刷题机器，他觉得那样的人生太无趣。

    人生苦短，需要及时行乐。

    可是，当他真正开始接触符晗，他才发现她和自己想象的很不一样。

    她看上去很冷漠，但其实冷漠只是她的保护色。当他开始为自己的这份懂洋洋得意的时候，他才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

    他甚至觉得这份喜欢来得荒唐，可是喜欢就像喷嚏一样控制不住。

    他知道符晗喜欢的人是时况以后，觉得她和自己一样不可救药，时况那种生在云层的人，他们怎么看都不可能。

    可是，看到她为了喜欢的人黯然的模样他又不忍。

    最让他无法理解的是，时况居然喜欢上了她。

    这让他的喜欢变成了一个笑话，他既看不上自己的感情，也看不上她的感情，这让他注定是一个输家。

    直到，他发现了他们之间那层关系，她突然变成了自己异父异母的妹妹。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只是觉得可笑。

    世界多小啊，兜兜转转，他竟然连喜欢她的资格都没有了。

    放下一个人，需要的是时间，他一面靠近，一面给自己时间放下。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处理好自己糟糕的感情，她的身边就已经有了另一个人。

    “你觉得我怎么样？”郑思琪打断了他的沉默。

    季煜奇怪地转过头，“什么？”

    “我是说，想要放下一个人，最好的方式是换个对象。”郑思琪大大方方地说，”我喜欢你，所以你觉得我怎么样？”

    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

    不管明天会发生什么，今天先去做吧，没准能够成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