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ity of Stars(中)

    那双狐狸眼笑得更好看了,甚至有点让人头晕目眩的意思。及川竭力维持清醒,刚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名片,就听见她已经开始安排约会时间:“周三怎么样?上次我们见面也是周三。这是我的电话,随时联系。”

    “但我每天都在打排球。”他最后挣扎了一下。

    “二十四小时都在打吗?”

    “……训练嘛。有时候是这样。”

    “太好了,画的就是你打排球。”

    那就很难拒绝了,只能勉强答应。及川眨了眨眼:“事先声明,我不是因为想要变成世界名画才答应的。”

    最终他们还是约在初见的小破公园。及川到的时候她已经支起画架做足了准备,穿的衣服和手里的调色板一样色彩纷呈。两个人打过招呼就各自做起自己的事情。按照“模特合约”,及川只要像往常一样练球,完全可以当她不存在。

    当时他还觉得这条约定十分多余,所有人都知道及川彻练球时目中无人,除非那个人在他旁边是他的队友,或者在他对面做他的对手。但现在他意识到,这条合约也许是为了双向保证,因为另一个人的专注程度比起他来也不遑多让。他停下来喝水休息的时候她依然端坐在画板前,表面上两个人只隔了几步远的距离,实际根本有两个世界那么远。

    但她不是在画我吗?及川彻无语。怎么我休息了她还在画?

    他实在好奇,很快便说服自己劳逸结合,走过去看一眼又没关系……不知道贸然过去是否会打扰对方,但他一旦动起来就立刻明白自己的担心多余,狐狸小姐已经完全沉浸在画里,简直比他还过分,他打排球的时候好歹还是能看见队友的!

    及川绕到她身后看画,画板上一堆色块,看不出是什么,反正不是他,至少模特本人不承认。但这架势隐约使他领悟到了对方说过的“燃烧”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能是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神志不清,仿佛吸入过多一氧化碳被呛出眼泪的感觉——就像现在,画板就是火堆,颜料就是燃料,风起时助长一片火势,而他站在旁边,很有纵身一跃、焚身以火的冲动。

    好吧。艺术家。及川彻嘟囔着,轻手轻脚地回到球场。

    天色黯淡时他们同时停下,及川做完拉伸运动,回头正对上她的目光,昏暗的环境里一时无人说话,只有肚子发出暧昧的咕咕声。

    “一起吃饭?”她问。

    “……走吧。”

    他们都没在这附近吃过饭,只能从众地走进一家人气极高的烧烤店。大厅坐满了人,服务生指引他们在角落的空桌子落座。点菜单沾满油渍,及川有点嫌弃,并且很快在身边的人脸上捕捉到相似的表情。他们对视一眼,双双当作无事发生。

    “你为什么来阿根廷?”等待晚餐的空当他们开始闲聊,同样的问题及川回答过好几次。当地人问他为什么来,家里人问他为什么去。可是谜底摆在谜面上,从头解释十分乏味,不解释又显得冷酷。

    “当然是为了打排球。”他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句话。然后准备接下来的问题,比如为什么是阿根廷,未来有什么计划,什么时候回国。但她问了另一个,最简单也最没意义,简直像一句调笑:

    “这么喜欢排球?”

    可能比想象的更喜欢一点。他在心里回答。一张嘴却反问:“你不是也很喜欢画画吗?”

    “我是啊。”她说,“我最崇拜的画家就在阿根廷,她叫贝娜,贝娜·胡西,你听说过吗?”

    完全没有,及川诚恳地摇头。

    “毕竟不是每个画家都像毕加索那样世界闻名。”她丝毫不为名不见经传的偶像而困窘,坦然地称赞着对方,“但是贝娜的艺术风格是不可替代的。任何一个人看了她的画都会觉得有天使一箭射中了自己的心口。简直就是神迹。”

    “你是因为她来的?”

    她点了点头:“我最喜欢的一幅作品是她在阿根廷度假的时候画的,她把这幅画命名为《明日之海》,据说灵感来源于马德普拉塔,我还从没去过……总之,这里的氛围很好,我租的公寓,我的室友,那一栋楼里的人都在画画,画什么的都有,每个人都相信未来之星就住在隔壁……”

    她不紧不慢地讲述着绘画的魅力,语调绵软缓慢,那是一个未知的世界,以往他不会感兴趣,这次却听得很认真。

    服务员端来两大盘烤肉,角落的灯光十分刺眼,周围是吵嚷的顾客,环绕的是异国的语言,极具年代感的木制桌椅和银色的铁皮柜子,世界杂音很大,轰隆轰隆,呼啦呼啦,咕咚咕咚,乱七八糟,逐渐连她说话的声音也听不清了,及川彻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他想,她多么像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这些东西听起来有点夸张,是不是?”她问。

    “还行,”及川镇定地说,还有更夸张的,他现在有点失聪,“我下午看了你的画,很漂亮。”

    “你真的这么想?”

    “我没道理骗你。再说我来这里也是因为偶像。”他听到自己说,真糟糕,这绝对是推心置腹的开头。

    “他叫什么名字?”

    “何塞布兰科。他是最棒的二传手。我看过他打球,是他引荐我来阿根廷的。”

    “真幸运,”她真诚地说,“说不定我这辈子都没机会见到贝娜。”

    幸运。这倒是个不常见的词。他过去听到的大多都是:“真不幸,为什么这两个队伍偏偏都在宫城”、“太可惜了,只差一点点”或者“三年都没打进全国,真是遗憾”,诸如此类。

    原来我也算幸运,及川彻想,他当然算,有出众的体格,乌野的小家伙绝对羡慕死他了;还有健康的身体,至今没有因为什么意外告别球场,当然受伤是常事,还能打就行,完全没什么大不了;也有灵活的脑袋,这可不是小飞雄能比的,他是个笨蛋,牛岛也是,他们俩压根笨得如出一辙;当然还有非常支持我的家人、老师、青叶城西的队友,他们对我来说缺一不可……可恶!这是什么获奖感言吗,及川彻其实超幸运奖,接下来是不是应该双手合十感恩神明的馈赠,然后大度懂事地表示已经得到了很多所以输了比赛也没关系?真是过分!

    他的心情变了又变,最后像十七岁一样恼怒起来。

    “你知道自己现在看上去像什么吗?”她突然开口。

    “什么?”

    “既要又要还要的傻瓜。”她用那种了然的眼神看着他,甚至还有点怜悯。

    “那你跟我有什么区别?”及川不满地仰起脸。他有点责怪自己今晚说了太多实话。但人对着另一个自己,如同对镜自照,的确是可以无话不说的,关键在于,如何确定对方真的就是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呢?

    他只好刻薄地审视她,吹毛求疵,咬文嚼字,完全不记得他对身边的朋友乃至陌生人是如何包容体谅的。而他面对自己时则一贯如此。也许她也是。所以她只是笑了一下,平静地说:“没有区别”。

    他们在烧烤店坐了两个小时,感觉像聊了一整夜,她讲光影、色彩、买画材的钱和画材一样莫名其妙被吸进了黑洞;他讲发球、传球、失恋的攻手封心锁爱就是连脑子也一起封了进去……

    好吧,至少她的眼神不是高高在上的怜悯,而是同病相怜的怜悯。及川想。

    南辕北辙但殊途同归。他们的宇宙尽头和世界终极是自我实现,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那天以后他们一直没再联络,如果不是因为那件沾上颜料的衣服在狭小的阳台晃晃悠悠,衣角还留下一小块极浅的红色没有洗掉,及川彻甚至怀疑这一切根本就是他做的一场梦。说不定艺术家的热情都是这么转瞬即逝,他愤愤不平,转头连发三百条消息向朋友倾诉,远在北美的发小忍了又忍,问:“……所以你是有她的号码的,对吧?”

    及川理直气壮回复:那又怎样!再发消息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被对方拉黑。

    ……但是他们完全可以凭缘分见面,而不是靠打电话发短信这种庸俗的方法!及川彻坐在自己刚刚随机挑选的餐馆里,看着站在他旁边的服务生,感到一种隐秘的飘飘然。

    “看菜单,别看我,”服务生无奈地说,“这里的早餐除了牛角包就是吐司,你打算考虑到什么时候?”

    “牛角包,谢谢。”及川问,“我只是好奇你为什么在这儿,寻找灵感?体验生活?”

    “不是体验生活,这就是我的生活。”她叹了口气,“我告诉过你,艺术家也得吃饭。”

    好吧,他不该问这种傻问题,及川看着她在桌子与桌子中间穿梭,又问:“你什么时候下班?”

    “还有半小时。今天上早班。”

    及川:“那我预约你下午的时间怎么样?”

    “完全可以,”她终于停下忙碌的身影,“但我们最好能去个不花钱的地方。”

    及川彻那天的早餐吃了半个小时,还偷偷摸摸多塞了一点小费给她,她当时看他的眼神简直意味深长,好在他提前二十分钟就想好了说辞:“你的画值得比这多一百倍的钱,现在是我占便宜。”这样一来她肯定会收下,及川大人向来料事如神。

    说起来她的情况既不算十分复杂,也没到凄惨的境地。无非是一个执意出国画画的年轻人,没有得到家人百分之百的支持,却又不能真的不管她。所以每年汇来的钱只能满足她日常的开支,买画材的钱得由她自己想办法。这本就是一笔很大的花销,而她在这方面又十分较真,颜料必须得是最想要的牌子,因此难免拮据。

    至于及川英雄救美的那一次,她原本想为自己未来的画展拉一点投资,没想到碰到了上下其手的投资人,当然一句都没谈拢。

    “我上个月画得多了一点,这个月的房租就没了着落。所以这两天都在兼职。”她意有所指,好像在解释最近为什么没有主动联系对方。

    难怪她觉得他幸运,及川立刻对自己这几天的胡乱猜测感到愧疚,至少目前,他完全没有经济上的压力。

    “做艺术家真不容易。”他说。

    “做二传手也挺难的。”

    他们站在餐馆门口心照不宣地笑。她问他下午去哪,及川随口报了个地名,看着她变魔术似的从巷子里拖出一辆自行车,停在路口朝他吹了个口哨。

    “来吧,帅哥。”那双狐狸眼格外灵动,“我载你去。”

    及川说的地方是另一个空旷的公园,广场中心架起了一面投影幕布,中间有十几排凳子。中午一两点钟,还好是阴天,他们不必忍受过度强烈的阳光直射。周围没有什么人,只有流浪汉在最后一排睡觉,上一场露天电影刚刚结束,大屏幕上正在滚动播放演职人员名单。

    两个人在第三排中间的位置坐下,她忍不住调侃他对公园情有独钟,及川便解释说这也是他某次路过时恰巧发现的,有人在这演讲,据说有一位老教授在这儿做实验,也不知道具体是做什么,只说电影二十四小时都在放,欢迎任何人随时来看电影。

    “所以你一个人来这儿看电影?”

    及川摸了摸鼻子:“有时候也来聊天。”

    她很快反应过来:“最后一排那位?”

    及川:“不是他,是另一个。”

    她点点头:“你和谁都能做五分钟朋友,是吧?”

    及川:“现在我们已经做朋友两百多个小时了。”

    电影开场后他们就不再说话,播的是一部经典的爱情片,经典到画面都是黑白的。及川看了一会就有点兴趣缺缺,转而开始悄悄打量身边的人。近距离看她真是瘦的厉害,脸上一点多余的肉都没有,一个人在国外真是辛苦,她每天除了画画还要为无数琐事烦心……

    “电影把爱情描绘的真美好。生活里却有很多鸡毛蒜皮的小事。”她突然开口,“每次画画的时候,我的前男友总会靠过来问东问西。我实在没精力回答那些问题。”

    “是吧,”刚刚还在偷瞄的及川有点心虚,“真让人想不通。”

    “口口声声说喜欢我,但却不能包容我对画画的追求。这算什么喜欢。”

    逐渐明白话题方向的及川立刻点头:“说起来我分手的原因也差不多,基本都是说我花太多时间打排球了,明明交往时都说没关系的。而且打排球之外的所有时间我都陪在她身边!”

    “你上次还说自己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打排球。”

    及川:“……我说过吗?”

    “打排球的都像你这样吗?”

    及川故作害羞地摇头:“我是最优秀的那个啦。”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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