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余婳上前几步,走到她身边,轻声提醒:“这密道出去是灵堂,爹爹可能会在里头。”

    施晚闻言看向她:“你爹为何要待在灵堂里?”

    余婳表情有些苦涩,她缓缓摇头:“说这些已然无用。我们离他远些,他……想要那药的时候是没有理智的。”

    施晚颔首,小心走了出去。这灵堂与她想象得不一样。寻常灵堂布局是四四方方的对称结构,中央大多是供台,供着先祖牌位,台面放着香炉贡品。

    而这里,说是灵堂,其实更像卧房结构,只是其他家具都拆走,自留下正中的桌子,上方供着三个牌位,牌位前的香炉里一片狼藉,全是燃尽的香灰,前面供着的果子也长出腐斑,一看便知这堪称简陋的灵堂好些时日无人打理了。

    余婳缓步上前,捏起袖子,轻轻擦了擦沾上香灰的牌位。她的动作很是郑重,仿佛这位逝者于她而言意义非凡。

    无疑,她的认真这与灵堂中的破败格格不入,施晚不免好奇:“这是哪三位的牌位?”

    余婳抿了抿唇,低声道:“是尺家伯伯和伯母……还有我娘。”

    施晚诧异:“那两位是宁漠的爹娘?”

    余婳微愣,“你知道他是尺家人?”她忽自嘲一笑:“连城外人都知道了。我……”

    她的喃喃低语被灵堂角落一声异响打断,三人视线齐刷刷看向声源,对上一张干瘦枯槁的脸。

    虽瘦得脱形,但还是能辨出这是个男人。他扶着墙艰难站起,直勾勾盯着余婳,嘴唇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

    他一步一颤地朝余婳走来。余婳眸中染上复杂神色,她不躲不避,站在原地等着。男人站到她跟前,佝偻的身体竟是比她还矮上一截。

    施晚没有贸然上前,关于这个男人的身份,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想必这就是被上瘾的毒药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城主,余秉。

    看着这堪称可怖的男人,她不由想起扈州时,乔装潜入的那地下牢房里被关着的许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目光阴冷,流露着野兽的光,见生人进来,脑中只有强烈的攻击意图。

    据说他们是溧薯曾经的皇族,被褚柳用寒毒控制着锁在地牢,生不如死。她望着不远处的余秉,再次对“生不如死”四字有了更深的理解。

    但比起当时已经全无理智的囚人,余秉仿佛神智尚存,他挣扎着走向默立在牌位前的女儿,紧紧拉住她的手臂。他的嗓子仍无法发出声音,嘴却坚持张合,仿佛在说些什么。

    施晚仔细辨认,好像……是“婳儿?”

    他认出了自己的女儿,于是才这样迫不及待地靠近?这似乎应是很温情的画面,可施晚忽目光微凝,是错觉吗?余婳好像在发抖。

    她不禁上前几步想将人拉回来,没想到狸归动作更快,他不由分说扯过余婳手臂,将她拉至身后,笑嘻嘻道:“城主大人。怎的自己屋子不待,跑灵堂来了?”

    原本还称得上安静的余秉像被点炸的炮仗,他完全忽视狸归,目光紧紧粘着他身后的余婳,歇息底里咆哮起来:“你要去哪儿?你要离开爹爹吗?”

    施晚被他突兀喊声惊得头皮发炸,再一看余婳,她抖得更厉害,眼中盈满恐惧,但没有惊讶,这场景,她像是已然经历了许多遍。

    施晚心里不免起了疑窦,这个表现……和她自己说的,有些矛盾啊。她朝狸归使了个眼色:赶紧打昏,别让他将人招来。

    狸归嘴角微勾,只听咚的一声,那具干瘦躯体轰然倒地。余婳别开眼睛,颤抖仍未停歇。

    施晚眼神暗了暗,轻声问道:“你之前说,你爹出于担心,才将你从密道放走,是骗我的吧。”

    余婳像被戳中了一样,喃喃低语:“不!是爹爹助我,他还是和以前一样疼我!他不想我受到一点伤害……”

    狸归打断她,在她眼前晃了晃从余秉手上夺下来的细链:“这东西,眼熟吗?”施晚微微皱眉,那东西看上去像是一副轻质镣铐。

    余婳眼光瑟缩,她下意识往后躲,畏惧地看着那细细银链。施晚面色忽然变得难看,她一把拉过余婳的手,将她衣袖拉起,细瘦手腕上赫然有一圈淡淡青紫。

    余婳终于崩溃,自欺欺人这么久的谎言被真相狠狠拆穿,她感觉自己像是正午日头下暴晒的地缚灵,浑身有种摸不着的剧痛。

    她哪里是因为爹爹担心才被偷偷送出来的呢?分明是她自己谋划了数日,才找到机会,从这密道,悄悄溜出城主府。

    但她如何愿意相信,自娘过世后,自他得到这阜城后,会渐渐从曾经那样爱娘和自己的模样人变得那么陌生?

    狸归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就算天天给自己灌迷魂汤都没你这效果,事到如今,你还要骗自己,你有一个天下最好的爹?他做的一切,甚至限制你的自由,都是为了你好?”

    余婳垂眸定定望着地面,她轻声道:“他曾经是那样一个好爹爹。”

    施晚轻轻拍拍她:“他只是因为这害人的毒……”

    “不。”余婳缓缓摇头,她苦涩一笑:“他早就变了,没有这药,他迟早也会变成这副模样。何况……我骗了你,他根本不是被吴浔骗着服下药的。”

    施晚:“那……”

    余婳嘴角勾起一个轻蔑的笑,不过是对着自己的:“我曾将一切归因于夺得城主之位的报应,爹爹正是因而权力而膨胀而变得偏执。”

    “于是宁漠回来后,我看见希望,觉得他能将爹爹从那个把人变得疯狂的位置上救下来,可……他什么都不记得。”

    “爹爹想杀了他,我知道,他现在不动手,是顾忌着城外的敌人,可他总是要动手的,我觉得他不能继续错下去,于是悄悄帮了宁漠不少。”

    施晚微怔:“所以你才瞒下了那个宅子的事?”

    狸归意外地看了施晩一眼:你刚才一直在偷听啊?

    施晚厚脸皮地忽视他的目光,看着余婳:“那你为何要骗我呢?”

    狸归凉凉道:“何止?她把自己都骗了。”

    施晚瞥他一眼:没看人难过么?少说两句。

    余婳满面疲惫,她无法反驳。父亲日渐变得暴虐,控制欲也愈来愈强,他不允许余婳做出任何不符合他设想的行为,为此,甚至不惜将她锁起来禁食,直到她认错为止。

    可事后,他又会良心发现,幡然悔悟,向她与在天上的娘祈求原谅。这期间对她有求必应,找各种各样的方式让她高兴,他甚至收罗各种俊秀男子到她身边,图她一笑。

    她有时会被这幅表现麻痹,以为他又变回了以前那个好父亲,于是她会鼓起勇气说平时不敢劝的事情,但他一听就阴下脸勃然大怒,扮出的慈父形象碎了彻底。

    她于是彻底放弃挣扎,任他安排自己人生的全部,这些不满与痛苦被她转化成尖利的刺,朝向除了她惧怕的父亲以外的所有人。

    她感觉自己渐渐要和父亲一样,变成曾经最厌恶的样子,直到吴浔,也就是许茗帆的出现,她觉得自己一路下滑的人生开始出现转机。

    她以为他与那些因财,因权被父亲网罗到她身边的男子不同,他医者仁心,淡泊名利,有他在,父亲甚至都变得温文几分,对她愈发和煦,甚至会带着她一起朝会议事。

    自母亲去世后,最美好的五年是他带来的,她是真真切切动了心。

    若非她意外撞破两人的密谈,也许这个假象会一直持续——父亲迷上了一种奇怪的药,这种药能让他飘飘欲仙,比权色还要迷人,还要快乐无比,他那样低声下气地向许茗帆讨药。

    为了药,他对许茗帆言听计从,甚至连对她的和煦,带她参会,都是为了满足许茗帆的要求。

    至于许茗帆为何要这么做,他微笑着说:“我喜欢看父慈女孝,家庭和满的戏码,这让我觉得将其毁掉时更有意思。”

    即便是说这样可怖的话时,他也依旧温文尔雅,这张人皮已与他的恶鬼灵魂严丝合缝地套在一起,他动作堪称温柔地为她上了镣铐,将她锁在灵堂,一如五年前父亲经常做的那样:“你不该偷听的。”

    她的最后幻梦被打碎,她想到死,可看着母亲的牌位,她犹豫了。

    母亲离开时,最后一句话都是希望她一生幸福,她怎能让娘在天上看着自己断气。

    于是她开始琢磨,要怎么逃走。

    也许,天上的亲人真的会保佑她。一日夜里,她蜷在角落不安地打盹,后颈一阵阵的凉风让她打着寒战惊醒。

    她惊恐地环视四周,听到很细微的呼呼风声。循着声音摸索,她发现一道细细的缝藏在供放牌位的桌子后头的墙面上。

    她试着敲了敲,传来空洞回响。愣了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后面是空的。

    她四处摸索着,寻找打开这扇门的方法,在摸到一块小小的凹陷时,她的激动无以言表。

    可正在此时,外头传来脚步声。她迅速倒下装睡,来者轻笑着揭穿她:“睁眼,看着我。”

    那是许茗帆,他穿着她平素最爱的白衣,笑意盈盈盯着他,身后是她的父亲。

    她大脑一片空白,盯着这两个一再毁了她人生的男人。许茗帆像在宣告什么天大的喜讯,他的指节握得她下巴生疼:“等我回来时,你与你爹,你们一家人,便能永远地,毫无嫌隙地生在一起。”

    而她的父亲,对她的困境熟若无睹,他贪婪地望着青年,渴求他指缝间漏下的“甘露”。

    “也要等我回来。”许茗帆眸中冷意深深,弯起的嘴角好似镰刀:“乖乖听话,不许放走她。”

    她眼睁睁看着父亲在这比他年龄少了近一半的青年跟稚龄孩童一样连连点头。

    她陷入比以往更大的痛苦中,他怎么会变成这样?他俨然已失去人的理智与尊严,变成只会追求欢愉,被本能驯服的兽。

    她再无法忍受,她要逃走。

    她的父亲不是这个人,她的父亲已与母亲一同死去,在天上照应着她,为她指引这灵堂中的密道,助她趁天黑逃出生天。

    施晚望着安安静静立着的几块木牌,疑惑道:“那这牌位又是谁设的?”

    余婳眼神有些失焦:“是爹设的,他到底还是不安吧。每日照镜子时,看着镜中自己,或许也不明白,为何就变成了这幅鬼样,而过去的人是不变的,这能令他心安。”

    她又何尝不是。

    施晚神情复杂:“所以你才对我说谎。”

    余婳像卸下担子一样,轻轻吐了口气:“我以为我不会再回来,既然那样,为何不给自己编最后一个谎呢?”

    施晚无声望着她:“我……”她有些后悔之前什么都不知道,就对她说了那么重的话。

    余婳像是看出她想说什么,她静静道:“其实你没有误会我。我并不是没有机会离开。”

    “有人更早之前许诺过,要带我走,可我临走前反悔了,我不想跟他离开过苦日子,我那时放不下阜城唾手可得的锦衣玉食和能对人颐指气使的权利,即便代价是自由。”

    她看向狸归,轻声道:“我后悔了。可重来一次,我仍会那样做。”

    狸归似笑非笑:“哦?是么,与我有关么?为何对着我说呢?”

    余婳看他良久:“阿桂胆小怕事,根本不是你这样的。你用着一张假脸,做事风格却与过去一模一样。”连嘴贱惹人生气都一样。

    他方才将她从余秉前拉走时,准确握在她手腕上,习惯似的轻轻摩挲。

    他过去很喜欢这样做。他将她“劫”走,带到山坡,湖边,林中,一切爹爹找不见她的地方,牵着她的手不放,轻轻抚摸她纤细的手腕。

    按他的说法:“以后能在这儿停留的,只有我的手。”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各种各样的珠宝首饰。”

    她笑话他:“你一个四处流浪的人,哪来的钱?”

    他叼着狗尾巴草,望着山下万物,笑得漫不经心:“会有的。”

    她从来只当他大话。她贪慕他带来的自由,可当他郑重邀请她跟她一起走时,她选择了带着镣铐的荣华。

    她没敢赴约,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但他的确再没来过。

    她蓦地微笑,施晚从未见如此复杂的笑,苦涩,怀念:“刁民。”

    施晚目光微微呆滞,什…什么?是她理解的那样么?

    狸归扯下面上假面,露出底下他自己的脸,他时常挂在嘴角那吊儿郎当的坏笑终于不见,施晚第一次看他面无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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