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

    上了楼,施晚便知为何顾希桢笃定不会被发现,这间客栈有三层,一层大厅,二层雅间,三层住房,偌大空间,除了大厅的掌柜,等人,便不见他人踪迹。

    徐公公所在雅间是临窗的最大一间,视野奇佳,远眺可见崇山峻岭,近观也能瞧见众生百态,雅间无门,只用屏风隔着,许是为了方便歌姬进出。

    只是徐公公身边并无歌姬伶人作陪,他一个人安安静静地饮酒,目光总投向窗外,这屏风便方便了施晩两人,他们可在此处藏身。

    屏风高大,挡住两人绰绰有余,她透过中间缝隙,眯着眼往外看,令她颇为失望的是,缝隙奇窄,视野里满是徐公公被裹在藏蓝绸缎下的庞大身躯,只能听到一阵脚步声落在窗台。

    徐公公将窗户挡了个严严实实,从屏风后看不见来人,但他似乎很是高兴,对着窗笑道:“可算盼着你来了。”

    施晚面色不大好看,徐公公的嗓音掐得又尖又细,可其本声喑哑,两厢结合,便如她身旁那家伙心中评价——“公鸭吊嗓”,听着人不大舒服,也不知为何皇帝会留他在御前伺候。

    另一人开口就是闷咳,徐公公掩住口鼻拉远了距离:“你这不是痨病吧?”

    “呵,”对方终于喘匀了气,低低冷笑,“若真是痨病,你能舍了那丹?”

    徐公公闻言也笑,尖利嗓音让施晩忍不住皱眉,“只盼着你不是,否则这快活滋味怕是没几年可享了。”他侧开身子,“进来谈吧。”

    施晚这才能看见徐公公身后的窗台,褚柳在“许茗帆”的支撑下进了此间,在徐公公对侧缓缓落座。

    也不知他对许茗帆尸身做了什么,这具尸体其余部位均裹着一圈一圈的黑布,只头部裸露在外,却不见腐烂迹象。

    它的眼睛甚至是睁开的,散大的灰白瞳孔虚虚“望”着前方,已无生前灵动。

    施晚下意识别开视线,纵使许茗帆已入歧途,作恶多端,可毕竟与她有过一段交情,看见昔日故人如此下场,她心头五味杂陈,又觉毛骨悚然。

    徐公公打量褚柳身旁安静站立的尸身,啧啧称奇:“若不是亲眼见着了,咱家断不能信世上竟有此等手段,瞧瞧,乍看竟同跟活着没什么两样。”

    褚柳又是一阵咳喘,搭在桌沿的枯瘦五指抽搐得厉害,细细一看,他整个身体都在抖动,“哎呀,”徐公公上下打量他,“你这究竟是怎么了,以前可没见你这样过。”

    褚柳勉强坐直,吃力摆摆手,“不妨事。”

    徐公公摸了摸自己无须的上唇唇沿,细窄双目闪过一丝精光,“你也忒狠心,我可记得,此人是你亲孙,你如何下得了这个手?”

    褚柳俨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你找到我,只是为了问这些有的没的?”

    徐公公意味不明笑笑,拎起桌上酒壶,给对面的酒杯满上,“前几年你莫名其妙失踪,偏偏咱家那时刚迷上你的丹,遍寻你不得,人都想疯了。好在否极泰来,总算盼到你。”

    褚柳面无表情,完全不理会他的寒暄,抬手就是三个指头:“原价上再加三成,不要银票,必须银元,否则免谈。”

    徐公公一愣,笑意渐散,三角小眼里掠过不满,面上热切殷勤一下子没了踪影:“坐地起价,你好本事。要那么多银两做什么,带进棺材殉葬?”

    褚柳那深凹眼眶中黑漆漆的眼珠子漠然盯着他:“这几年不宜有大动作,若我是你,就该趁早寻个地方养老,不再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施晚颇为吃惊,她与顾希桢对了个眼色,这还是那个褚柳吗?坏事做尽,想金盆洗手了?

    “嚯,”徐公公夸张地挑起眉毛,“看来这几年的牢狱之灾让你谨慎怕事了不少。”

    褚柳面色阴沉,冷冷盯着他。

    徐公公知道,这是被戳中痛处了,若是以前,被褚柳这样盯着,他定免不了心头发寒,可此时,他面上染上淡淡讥讽,一个被废了武功、全副身家都被手下人瓜分殆尽的败家之犬,有何好怕的?

    他眼梢吊起,阴阳怪气,“当年胆大到对皇子动手脚,今时今日,这是怎么了?不过是遭了手下棋子的背叛,怎的就一蹶不振了?”

    施晚若有所思,他说的这是许茗帆?而皇子……难道真假六皇子那事,是他的手笔?

    褚柳不以为意,他瞥了眼许茗帆尸身,漫不经心却威胁意味满满:“老夫是没了武功不错,可毒蛊之术,仅凭外物,无人可废。上一个背叛老夫、冒犯老夫之人,如今已是这副德行,徐公公莫非想重蹈覆辙?”

    徐公公笑容微僵,他知眼前这人的确是睚眦必报的性子,即便是死人得罪了他,他也会将其挖出来鞭尸。

    他于是换了副笑脸:“玩笑话罢了,怎么还认真了?”

    褚柳给自己又斟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在“许茗帆”搀扶下起身,“既然出不起这价,那你另寻卖家吧。”

    “等等,”徐公公那庞大身躯此时竟意外灵活,他忙拦下褚柳,“价钱好商量嘛,做生意没点耐性怎么行。”笑话,除了这老东西,哪来的其他卖家?

    褚柳扫他一眼,到底没再提要走。施晚松了口气,若是随随便便走了,她还看什么呢?

    但她也挺奇怪,那探子在毒窟见徐公公与林准一起出现过,两人显然有联系;但没想到他跟褚柳关系也不简单。

    两人重新落座,徐公公给褚柳续上酒,满面堆笑:“实不相瞒,暂时真没那么多现银。不过也不是没有法子,我在主子那儿得了赏,回头就能把银子给你。”

    “那要等到猴年马月?”

    “诶,哪能呢,”徐公公身子前倾,拉进与褚柳距离,声音也顺势压低:“其实咱家这次来,除了找你讨些丹,更是奉命来办事的。若事成了,赏银不就到手了吗?”

    他说得眉飞色舞,临了却又拖长了声:“只不过……”

    褚柳冷哼:“没银子,一切免谈。”

    “话别说那么死嘛。”徐公公笑得拘谨,“其实这事儿原是好办的,咱家来这儿,只是为了找林准拿个东西。可第一日见他时,他说还需些时日。那就等呗,但这么久了,再没见他露过面。咱家也不能干等不是?没法儿交差呀。”

    哈?施晚这回是真没想到,徐公公能奉谁的命?他是皇帝的贴身太监,除了皇帝,还有谁能使唤得了他?换言之,是皇帝让他“来找林准拿个东西的”。

    她不由看向顾希桢,他面上没什么表情,静静透过望着屏风后两人。她记得之前他说过,他此行另有一个目的,就是奉皇帝之命活捉林准,这不是和徐公公拿到的旨意略显重合嘛?

    若是以前,他这样面无表情时,她很难猜到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此时不同,她能听见他心里感慨:因一件事全盘否认陛下恩德,到底有失偏颇,起码有件事我应对他心怀感激——他派来的是个白痴。

    施晚若有所思,他诽谤的白痴无疑是徐公公,那他所说的一件令他对皇帝改观的事,又是什么呢?

    但眼下不是问话的时候,她又看向那两人。徐公公被评价为白痴虽是过了些,可他向褚柳打听林准消息,无疑是个不明智的选择。

    褚柳嗤笑,眸中寒光凛冽,“徐公公,怎么想到来问我?”

    徐公公听出他语气不大友善,却不明白为什么,他声音略带迟疑,“这……你二人不是师徒吗……”

    褚柳指了指许茗帆,“你既知此人背叛老夫,怎么没想想,他转又投了谁的麾下?”

    徐公公还真不知道,他诧异喃喃:“这,这是为何?林准……怎么会呢,他跟你目的也不冲突啊,给你使绊子做什么。”

    褚柳懒得回答,径直起身,看着是又要拂袖离开,徐公公急忙起身:“诶诶,怎么一言不合就要走?”

    眼看褚柳不搭理,他终于急了,手臂一探,不负施晚所望地再次拉住对方:“可别忘了,若不是我事先安插的人手,你哪有机会逃出来?”

    褚柳阴恻恻看着他:“你的人?你是说那个给我送饭的小丫头?”

    “丫……丫头?”徐公公一头雾水,“我派去的分明是个年轻太监啊。他给我回信说事已办妥,我才知你逃出来了……”

    “呵,”褚柳面带嘲弄,“他们会发现不了队伍里多了个陌生人?早收拾掉了。还是老夫废尽口舌骗那小妮子为我寻来草药,养活这只控尸蛊,你才有机会同老夫饶舌。”

    施晚眉头紧蹙,他说的是妞妞?让妞妞给这恶徒送饭?万一他起了歹心,动手伤人,那么个小丫头压根儿毫无反抗之力。

    “不对,不对!”徐公公突发惊呼,那被肉挤得剩条细缝的眼破天荒睁得溜圆,写满慌张:“那,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此地的?”

    “他被发现前,将你的位置告诉了我……”褚柳突然顿住。

    他与徐公公意识到同一件事——既然对方一开始就发现了内贼,怎么等他与褚柳见上面后,才将人除掉?

    显然不可能是善心大发,只可能……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徐公公面色青白,那封说事已办妥的信,正是为了引他上钩。

    顾希桢眼底浮现嘲弄,褚柳能逃出地牢着实出乎他所料,不过这徐公公蠢到上当却在他意料之中。

    褚柳反应极快,弄清此种关窍后,他第一反应就是扭头看向屏风,既然这是个局,布局人定在某处看着。

    他面色极其难看,若不是武功尽失,徐公公又是个不会武的,他们怎会发现不了附近有外人?

    褚柳声色阴冷:“阁下还要窥听到何时?”

    施晚心里一咯噔,被发现了?她脑中正飞快盘算对策,身旁这家伙中了化力散,现在还用不了武力,对面两人也不想能打的样子,除了她,这里尽是老弱病残,看来是她大显身手,力挽狂澜的时候了!

    施晚斗志勃勃,就先从站都站不稳的褚柳开始!

    可刚走两步,顾希桢拉住她的臂弯,冲她缓缓摇头,不由分说带着她往屏风另一侧移动,紧接着又神不知鬼不觉离开此地,回到他们一开始藏身的暗巷中。

    “怎么突然拉我离开?”施晚扫了不远处客栈,面露失望,“收拾这两家伙,就是一人一箭的事情,放走他们岂非可惜?”

    “再等等,”顾希桢道,“徐公公暂时杀不得,等褚柳落单再动手。”

    “唔……”施晩清楚,徐公公能不能动,她这个局外人没有顾希桢了解,为不坏事,她只能同意:“好吧,那再等等。”

    “对了。”她忽然记起方才疑惑,他会对皇帝心生芥蒂是出于某件事,可那是何事呢?他从未对她提起过。

    她眼珠子滴溜溜又转回他面上,一瞬不瞬盯着人看。

    这股视线太灼热,是个人都无法忽略,她这表现,顾希桢再熟悉不过,定是心有疑窦。他垂眸看向她:“怎么了?”

    当然,他心里想的绝不是这三个字。

    拜那两只破蛊虫所赐,施晚终于知道回回自己缠着他问些什么事时,他一本正经面孔下的真实想法——如果在她出声前亲她,把问题堵住,她会不会生气?

    施晚:“……”

    不好意思,绝对会。

    好在他只是想想,没有付诸行动,施晚也只是想想,没发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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