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你家的狗又跑啦！”

    燕回时推开窗，便看到自家的蠢狗子正在楼道边的草坪上，发疯似地乱蹿，让提着菜回家的李大妈忍不住大声呼唤她。

    “你主人刚刚从医院出来，你就到处折腾，真是不懂得心疼主人。”

    燕回时匆匆走到楼下，便听到好心肠的李大妈正帮她训狗。

    她快步上前，只一根纤纤玉指竖起，便让方才还撒开脚丫子乱跑的德牧乖乖立定不动。

    “抱歉啊李阿姨，这孩子最近又学会开门了，趁我没注意悄悄溜出来，我回头就把他拴好。”

    李大妈从购物袋里摸出两个苹果，不容拒绝地塞到燕回时手里：“没事没事，你刚从医院出来，精力有限很正常。这水果你拿去吃，好好养养身体。”

    燕回时笑着接过，心下却是一片苦涩。

    她的确进医院了不假，可躺在病房里的短短十天，却足以让她在一本书中以叛徒的身份，过完了漫长的一辈子。

    最开始，她也有性格孤僻却爱护弟子的师长，热情洋溢、活泼可爱的同门，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的知己。这些属于修仙界的美好回忆……从不知何时起，悄然改变了。

    她被捏碎灵府、挑断灵脉时，昔日淡泊如雪的师尊正将柔弱的师妹护在身后，望向倒在血泊中的燕回时，满目都是懒得遮掩的憎恶：“逆徒，不知天高地厚。”

    她被迫入魔、走投无路时，曾经亲如手足的师弟对她闭门不见，只是施舍般地丢出两颗灵石：“我才没有你这种师姐，买副棺材自行了断吧。”

    她也曾卑微地跪倒于人前，只求一条活路，却被曾经的知己踩断十指，毫无尊严地瘫倒在地：“谁把猫猫狗狗放进百花会的，她也配出现在我面前？”

    最后，燕回时死了，带着一身污浊的魔气，流尽身上最后的鲜血，于修仙界众人的拍手叫好中，在断仙台上被折磨了整整七日，才痛苦地咽了气。

    这七日里，她意识模糊，耳畔却尽是旁人含讥带讽的议论声：

    “半妖之躯，果真下贱。看她一眼都觉得污浊呢。”

    “收她为徒……也算是云岚真君的半生耻辱了。”

    也有人柔声轻诉，话语却无比恶毒：“看，师姐，你争不过我的——你拿什么和我争？看你现在的模样，真叫我怀念初见时你高高在上的假面庞呢。”

    她高高在上过吗？燕回时想不起来了。她在恍惚间回味自己这短暂人生。曾有人对她真心实意地好过吗？

    有的，只不过那人死得比她还早。

    真是遗憾呐。

    如果能够再重来一次，她一定要紧紧抓住那人的手，再也不松开。

    燕回时本以为，自己不再会有活着的机会。

    可当她再度睁开眼睛，她躺在满是消毒水气味的医院里，护士惊喜地喊着“患者醒了！”

    旁人都说燕回时福大命大，当初和她一起出车祸的男人，现在还昏迷不醒地躺在ICU，她经历了那么惨烈的车祸，十天后就能出院了。

    燕回时垂眸浅笑，的确是福大命大。

    她还有接着活下去的机会，自然，也要更加珍惜这琐碎却弥足珍贵的人生。

    眼下，面对李大妈的好意，燕回时望向她头顶粉色的数字2，斟酌着开口：“李阿姨，我记得我进医院之前，您好像和隔壁小区的陈叔叔……？”

    “哎呀哎呀，我就知道我瞒不过你这孩子。”

    李大妈笑得牙不见眼：“你从小就有眼力见，这都被你发现了。我和你陈叔叔约好了，过两天带着各家的孩子，互相见见面。小时，到时候要是成了，阿姨请你吃喜糖啊。”

    “好哦，那阿姨你慢走，我带着小玉再逛逛。”

    目送李大妈离去，燕回时才稍稍松了口气。

    她从小就能看到别人头顶颜色各异的数字。伴随着燕回时逐渐长大，她也摸清了这些数字的规律：粉红色数字是恋爱的倒计时，白色数字是生病的倒计时，金色数字是好运的倒计时，黑色数字则是死亡的倒计时。

    出车祸那天，她就是看到擦肩而过的男人头顶有个大大的黑色0，才下意识地伸手，拉住那个陌生人：“等等！”

    话音未落，她就被一辆失控的卡车送去了修真界。

    不过不知为何，她在修真界的时候看不到任何人的倒计时，现在重回现代，这个能力居然还能用。

    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眼下没有旁人，燕回时低头教育起乱跑的蠢狗来：“小玉——我之前是不是已经和你说过了，不许自己悄悄开门，不许自己悄悄跑出来吗！”

    大型犬嘤嘤地叫着，很是自觉地转过身来，把屁股对着燕回时。

    那模样好像在说：我已经知道错了，你还生气的话就打吧。

    他这副鬼精灵的模样，倒是让燕回时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给了他两巴掌，让他吃吃教训：“成天惦记着往外头跑，居民楼底下这块地到底有哪里吸引你？难道这里的草比别的地方的更绿吗？”

    听到这话，德牧突然兴奋起来，向不远处的茂盛草丛跑去，自其中叼出一朵洁白小花，献宝似的放进燕回时手中。

    “这是……给我的礼物吗？”

    德牧开心地“汪汪”两声，绕着燕回时止不住地转起圈来，似乎在说：是呀是呀，你喜欢吗？

    小狗的眼睛干净清澈，只有对主人的赤诚与喜爱。望向手中的花朵，回忆的潮水倏地将燕回时笼罩。

    也曾有一个人……是很喜欢送她花的。

    在千鹤宗满地的奇花异草里，那人总能找到些不值钱的花花草草，或编成串，或结成环，悄悄地放在燕回时洞府的门口，从未留下过他的名字。

    后来她莫名其妙地入了魔，自然也没再收到过花。

    燕回时垂眸，吹熄了过往明灭。

    无论如何，她现在只想好好活下去，珍惜这来之不易的生命。

    德牧还蹲在她的脚边，委屈巴巴地望向燕回时，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中是满满的不解：为什么拿了我送的花不说话，表情也不是很开心？是不喜欢吗？

    “我很喜欢这朵花，谢谢小玉。”

    燕回时蹲下身来，揉了揉德牧的耳朵：“但是再怎么想给我找礼物，下次也不能自己悄悄开门跑出来了。我会担心你的，也会担心你不小心伤到其他人。所以我们别再这么做了，好不好？”

    德牧讨好地用脑袋蹭蹭燕回时的腿肚。

    燕回时就当他听进去了：“那我们回家吧，你今天表现很差，所以不能吃罐罐了。”

    一听不能吃罐头了，小玉原本高高翘起的尾巴，都沮丧地垂了下去。

    燕回时忍俊不禁，还是决定安慰一下自家小狗。谁知她刚刚起身，便有一不明异物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在燕回时脚边！

    小玉被吓了一大跳，当即汪汪汪狂吠不住。燕回时轻声安抚受惊小狗，定睛看向这位“天外飞仙”。

    ——居然是一只品相极佳的布偶猫？

    布偶猫仿佛也被燕回时和小玉吓到，湛蓝色的大眼睛里竟闪过几分类似于茫然的情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燕回时抬头看了半天，也没看到哪户人家窗户大开，更没看到有人探出头来找猫；

    再低头看这只恍若老僧入定的布偶猫，燕回时不禁担忧，这孩子是不是有哪里撞伤了？

    她慢慢蹲下，单手摊开，向布偶猫表明自己并无恶意：“咪咪，嘬嘬嘬——”

    显然，外国血统的布偶猫无法理解本土叫法“咪咪咪”和“嘬嘬嘬”，正警惕地看着燕回时，却未曾想到身后突然窜出一只德牧，伸出两只巨爪将它狠狠地按倒在地！

    “干得好，小玉。”

    燕回时趁机将布偶猫捞出来，粗略地检查它的身体状况，却在触碰到布偶猫毛茸茸闹到的瞬间，如遭雷击。

    【既已叛宗入魔，又为何要在此纠缠不休？】

    【果然是半妖之躯下贱之人，不识好歹！】

    这个突然在她脑海中回荡的声音……像极了燕回时前世的师尊，云岚真人。

    燕回时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动声色地观察四周，没有看到任何形同云岚真人的路人，只有还在傻笑的小玉和满脸抗拒的布偶猫。

    果然是前世的阴影太大，把自己魇住了吧？

    她深吸一口气，抛去无关杂念，只是认真望向布偶猫。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只布偶猫满脸嫌弃的模样……也像极了前世护住小师妹，骂她不知天高地厚的师尊。

    如果世上真有如此荒谬之事，如果她能在生死关头往返于现代与修真界、而旁人也可以的话，那面前的这只布偶猫——

    “团团！你在这里！”

    蘑菇头少女匆匆行来，一把捞起布偶猫：“我找了你好久，你最近怎么回事，性格变得好奇怪，你以前明明不喜欢出来玩的呜呜呜……”

    燕回时轻咳一声，蘑菇头少女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人，忙止住眼泪：“抱歉，让你见笑了。”

    “没事没事。”

    燕回时将方才布偶猫突然从天而降的事情简单讲述，让蘑菇头少女又是阵阵惊叫：“天哪，怎么会这样！团团，你这次真的有些太过了！”

    斥责完布偶猫，蘑菇头少女对着燕回时又是连声致谢：“太感谢你了！我真怕团团出什么意外！”

    燕回时拿出手机：“那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现在赶紧带团团去宠物医院看看，我也挺担心它的。如果没什么大碍的话告诉我一声，我也放心些。”

    蘑菇头少女点头如捣蒜，很爽快地加了燕回时的好友，便带着布偶猫赶往最近的宠物医院了。

    燕回时站在原地，目送蘑菇头少女离去，眸中一片深思：“……小玉。”

    德牧很开心地汪了一声。

    她带着德牧回家，过了很久才再度开口：“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穿行于两个世界的人吗？”

    小玉疯狂摇动的尾巴突然无比僵硬。

    正在开门的燕回时没注意到，又开口，不知是在问小玉，还是在问她自己：“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的意识可以钻进动物的身体吗……小玉？”

    德牧已经如闪电般钻回了自己的狗窝，藏在里面就是不出来。

    “这孩子，突然怎么了？”

    燕回时不太能理解自家狗狗猛男外表下纤细的少女心。

    她把小玉送的花插进花瓶后，在原地静坐片刻，决定明天还是得去探望一下季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