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中考动员大会，教导主任站在阶梯教室的讲台前，率先对我们这几个不错的班级进行动员。
“同学们，今天老师想和你们聊聊关于理想。你们的理想是什么呢？有没有人想说一说？”
她表现得激情澎湃，然而回答她的，是冗长的沉默。
教导主任的脸肉眼可见黑了黑：“你们不主动说，我就点了啊，那个谁，李佳，你先来谈谈。”
她先是叫了几个自己班里成绩好的同学上前聊聊自己的理想，那些人说了一堆无聊的套话，完美符合主流价值观，什么为了更好报答父母养育之恩，什么要出人头地过上更好的生活······本来我无甚在意，然而下一个人，她叫到了我一直挺感兴趣的一个人——林惜安。
她天生一双异瞳，却从不因此自卑，姣好的面容出类拔萃且富有攻击性，所有的文艺活动都有她的身影，她从不畏惧表现自己，她享受舞台，享受关注，这样与众不同的人，似乎生来就是要做掀桌子的事的。
我对她的回答充满好奇，直觉告诉我，她的回答绝对不会和前面那些人一样，无聊透顶。
她从我身边路过时，带起一阵未名的花香。
“林惜安，说说你的未来是怎么打算的。”教导主任抱着臂站在窗台前，一副统治者的态度。
“我想做我自己喜欢的事。我只想做一个自由写作者，不想受到太多约束，我喜欢有关艺术表达的一切，想在海边的小酒馆演奏喜欢的钢琴曲，想到世界各地旅游，感受不同的文化，在不同的文化中开拓视野进而不断修正自己的思想，离真理更近。”
这是林惜安的答案，她的声音如悠扬婉转的小提琴，一出现，便引领整个乐曲的主旋律。
终于有点个性化的答案了，我渐渐将思想投入在这场分享之中。
“不切实际，你们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学习。”教导主任批判道。
她似乎早已预料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也不生气不惊讶，甚至懒得反驳，但笔直的肩背早已彰显她的答案——她觉得自己没有错，也不会因为他人的驳斥而改变。
我的理想是什么呢？我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对自己的生命从未抱有什么崇高的敬意，从我出生开始，就没怎么感觉到爱，我血缘关系最亲近的人都期盼我死。
我的存在从来不被抱有期待，他们只觉得我是个浪费钱的拖油瓶。
我自己也没什么理想，生活什么样子我都能承受，大不了哪天不开心了就拧开煤气罐，倒在床上一睡不醒。
这是我对比了诸多死法当中最没有痛苦的了，或许我会中途醒来，四肢僵硬无法动弹，切身体会到生命力的流逝，据说这种感觉非常可怕，但人做任何事都有风险，我抵抗这样的风险毅然决然地赴死，谁说这算不上勇敢？
可是我遇到了我哥，我发现我不想死了。
那天我摔倒，我哥小心翼翼地为我清理伤口，我觉得爱最崇高的表现就是心疼，那天他的眼中蓄满了这种情绪。在那一瞬间，我开始害怕我的死亡，我不想让我哥痛苦，意识到我在这个世界上也终于有了一个愿意在我的葬礼上真心实意地哭一场的人，我忽然觉得，生命很可贵。
至于理想，那是比生存更高一层的追求。
我开始幻想最幸福的生活场景，嫩暖的阳光、远处传来海浪的声音和海水的腥咸，窗帘被海风吹起，我和我哥靠在一起看一本晦涩难懂的书，我哥专心汲取知识，我专心欣赏他认真的样子。
偶尔觉得累了，就跑到沙滩上奔跑，我会跑到我哥前面，一转身，他就在温柔地看着我。
我要踩着他的影子一直跟着他，只要有他在我身前，世间的风雨就会绕过我，我会缠着他给我买一个没什么用处的贝壳风铃，摆在屋子里，一有风来就发出好看的乐声。
到了晚上，我们靠在一起睡觉，我大发慈悲给他做一顿不怎么美味的饭，我哥忍着吐出来的欲望鼓励我再接再厉。
······
我发现，在我的思想当中，一切有关于幸福的画面，都有着另一个人的身影，而那个人就是我哥。
我有些凌乱了，我开始害怕教导主任点到我上前面谈论理想。我对我哥隐秘的情绪不敢别人窥探，而我真诚地把他奉为理想，我不想在人前用谎话遮掩。
好在教导主任终归没有叫我，或许是因为我不是她们班的人吧。
我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下课了，我看见校园外盘旋的白鸽，他们整日呆在一起成为天空中一道变化莫测的弧线，我想人也是这样，需要依附于群体生存，而我是个天生怪胎，我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消解孤独，我有我哥，就有了最值得炫耀的财富。
我来到走廊尽头接热水，我遵循我哥的提醒，没有喝凉水。
一个隔壁班的戴眼镜的男生忽然叫住我，我看到他紧张兮兮的神情，心中有所预感，我刚想找借口离开，他将怀里的情书塞给了我。
我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这种浓烈又炽热的情绪，愣在原地，刚回过神想把情书还给那男生，他已经害羞地一溜烟走远了。
我想说地话哽在喉头，没有机会说出口。不想这件事被刚从男卫生间出来的同学看到了，他们发出“吁~”的起哄声，我蹬他们一眼，转身回了教室。
那男生对于我其实就算是有过一个照面的陌生人，日常生活中我甚至都没有感受过他的关注，这么唐突地像我表白让我不知所措，我皱着眉，随意把情书丢进书桌里。
那情书还挺精致，牛皮纸用火漆粘住了开口，我想着如果对对方没有意思就不要开封去看了，原封不动地还给他就好，这样也不算糟践别人的心意。
即便我还蛮好奇里面的内容的，但我哥教我做个尊重别人的人，我不能不听他的话。
这件小插曲就这样被我甩到了脑后。
到了自习课的时候，前面又响起了咯吱咯吱啃东西的声音，我闻到一股熟悉的麻辣鸭脖味，本来我也想向白杨要一块吃的，但是一想到晚上我哥答应给我做咖喱饭，我就想给他个面子，留着肚子吃他的饭。
我生生吞下口水忍受着她的咀嚼声，直到临近放学，我收拾东西的时候，又摸到了那份情书。
我准备带上它，在楼梯口等一等，如果碰到了那个眼镜男，就把他的东西还给他，并表示我是个乖孩子，坚决拒绝早恋，顺便还能树立一下自己好学生的正面形象。
可是我等了很久，人都快走光了，也没等到那人，我只好先将那情书装进书包带回家，明天再想怎么还给他。
我蹦跶蹦跶下了楼，出校门的时候，只剩下零星几个打打闹闹的人了，我的目光在停车的地方寻找我哥的奔驰，然后扬起笑脸拉开副驾驶的门，跟我哥抱怨肚子饿，再和他讲一讲学校里发生的有趣的事。
比方说体育老师多和英语老师套近乎，自作主张把学生宝贵的体育课让给了英语，引得同学们强烈的不满，不过俗话说的好，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我们还没拆庙呢，这点委屈为了一段金玉良缘，我们也只能忍气吞声。
我哥耐心听我讲述世界上最漫长无聊的事情，时不时点点头，或者回上几句，向我表示他有在认真听我说话。
这个时候我的身子总是侧着，我总喜欢看着我哥，即便安全带勒得我很不舒服。
回到了家，我踢掉鞋子就不管不顾地回了房间，我哥总要帮我把鞋子摆在鞋架上。他回卧室换好家居服，就去了厨房准备我们的晚饭。
我又摸到了那份情书，这件事我没有和我哥说，我不想招致他的紧张进而引来一场说教，我这也不算欺骗，顶多是隐瞒一部分事实，那份情书装裱得很精致，看得出写它的人的用心。
我把它放到床头，换上喜欢的碎花睡裙，跑到厨房闻着咖喱的味道称赞我哥的厨艺。
“小馋猫，不去先写作业？”我哥揶揄。
我坐在沙发上晃着脚摆弄着手机，“哎呀，饿的头昏脑胀根本学不进去。”
“稍等啊，一会就好。”
等我哥端上一大碗咖喱饭时，我刚过完一章奇迹暖暖，我放下手机，和我哥共进晚餐，我大口地吃着，好不吝啬对我哥的赞美，我哥只淡淡的笑，抽出纸巾为我擦去嘴角的酱汁。
“早上给你的水果都吃了吗？”我哥吃饭总是比我快，此刻他已悠哉悠哉擦着嘴，起身准备收拾他的碗筷了，我用力点了点头，我哥摸了下我的头，说我是乖孩子。
“果盒在哪？我顺便把它洗了。”我哥说。
“在我书包里。”我随口道，接着狼吞虎咽吃我的饭。
我哥点点头，迈步朝向我的房间。
片刻过后，我忽然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刚一起身准备阻拦我哥，我哥已经捏着那封情书从我的房间走了出来，他的面色稍显沉重，我敏锐捕捉到了他的不虞。
“这是什么？”我哥问。
“······嗯，怎么和你说，就是今天有一个小男生送给我的，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我三两下处理掉碗里的饭，眼前明显出现了新的状况，让我不能继续细细品味咖喱的味道。
“可是这上面写了，这是一封情书。”
糟糕，我忘记了，那男生在正面用他歪歪扭扭的字迹明确写了“情书”二字。就算没有这字，上面明晃晃的粉色小蝴蝶结，也暴露了这封信件的本质。
这下越描越黑，撒谎被拆穿，反倒显得我心虚。
我不敢看我哥的眼镜，用手摸了摸鼻尖。
“茗茗，你知不知道你心虚的时候经常有这个动作。”我哥勾唇轻笑。
我瞬间哑然失笑，干笑了两声后不知作何反应。
“过来。”我哥勾勾手指，我跟着他到沙发旁坐下。
“告诉哥哥，你喜欢他吗？”我哥的语气倒是没有过多的责怪，只是平淡地提问。
我摇了摇头，“我不喜欢他。”
“那你为什么要收他的情书？”我哥问。
“他没给我拒绝的机会，把这东西塞给我就走了，我本来想放学的时候还给他，结果没看到他。”我和我哥解释道，我不想让他误会。
我哥点点头，他从兜里摸出一支烟放在嘴边点燃了，“你现在也到了这个年纪了，是该了解一些这方面的事。”
我低着头，听他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喜欢的人，明不明白喜欢是一种什么感情，但是如果以后你有了这样喜欢的人，一定要告诉哥哥。”
“好。”我乖巧应道。
“你们这个年纪有恋爱的感觉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不是坏事，但是因为现在的情况，你们缺少一定关于爱的教育，有时候不能很好的保护自己，所以这个话题我觉得我有必要和你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