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身上的火焰纹路如同风吹过的星火，燎过阒寂的夜色。往前行驶的速度很慢，车轮与地面倾轧的声音，在安静无声的环境里，像是一声足以暴露任何伪装的呼喊。

    黛西娅慌张地向四周望了一下，心脏砰砰直跳，像是偷吃橱柜里零食的猫，想要落荒而逃。

    之后，她发觉自己完全是过虑了，整个小镇都在沉睡中，甚至树影都纹丝不动，鸟雀也还没有醒来，这个时间原本是不会有任何人的。

    但擎天柱越发接近了。他刚才没有休眠……睡着，或者关机，他一直在停车场里。

    那就意味着，此前黛西娅盯着他看的视线，大概被他尽收眼底——他平静的，坦然自若的停在那里，即便看到黛西娅的目光，足足几分钟都没有任何动作，直到黛西娅站在这里看了太久了，他才缓缓发动了引擎，慢条斯理地开了过来。

    黛西娅原本已经放松下来，现在却突然变得更加局促。

    她忽然感觉肩头的毛毯有些太厚了，虽然是凌晨时分，但露天的门廊似乎并不怎么冷，反而还有些热。那阵热度随着心跳泵出的血液，蒸腾到她的颈部和耳根。

    她下意识地转身，想要拉开身后的门，逃跑似地钻进屋子里，但身后已经传来了金属零件碰撞、变形的声音。

    擎天柱在一层附近站了起来，干脆而彻底地磨灭了黛西娅想要转头跑回房的想法。

    他的身高远超汽车旅馆，身躯像是古神那般伫立在月光下，两只蓝色的眼睛澄澈地散出蓝光。

    体型差距并没有让他忘记礼貌，他在开口说话之前，单膝落在地面，不疾不徐降低高度，直到视线和黛西娅齐平。

    “你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黛西娅。”

    擎天柱似乎根本不担心在这个时候会被人发现，哪怕是在汽车旅馆的停车场变形，他都可以做得毫无负担。他可能并不是个特别循规蹈矩的塞伯坦人，反而，总是在游刃有余地安排着自己能掌控的一切。

    那阵逃跑的冲动更加强烈了。

    黛西娅拼命压低声音，才没有大喊大叫地告诉擎天柱快点变回去。

    “擎天柱！你这样会被人发现的！”

    “我以为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对我说。”擎天柱语气十分诚恳。

    他直视黛西娅的双眼，让黛西娅感觉自己才是那个告诉他必须在停车场里变形的人。

    从他的目光中找不到任何破绽，那双蓝色的眼睛，像是夜空上的星辰，浩渺而恒久，其中藏了一些关切，如同横跨宇宙维度与时间长河注视，但却那么坦诚和直白。

    “我就是有点睡不着！”黛西娅急着说话，舌头都有些打结，“什么事情都没有——”

    她甚至开始觉得懊恼，自己怎么就这样披着一张毯子跑出来了，头发像是生长的杂草一样披散，衣衫也不算整齐，没有梳洗过，还光着一双脚，因为噩梦而吓得睡不着，并且还在担心擎天柱会将自己丢下离去……

    擎天柱听她说完，之后稍微低了点头，回答道：“我会一直在这里。”

    黛西娅攥紧了手中的羊毛毯，擎天柱似乎总是能一眼看穿她在想什么，他好似已经与她认识了许久那般，无比准确地道出堵在她心口的秘密。

    这时黛西娅才突然意识到，对方是个截然不同的生命体，拥有相当于无尽的寿命，直到能量耗尽关机。

    他们几乎没有碳基生命意义上的死亡。

    塞伯坦的内战开始于几百万年前，那么擎天柱至少是几百万年的年龄了，比起人类历史中，任何一位古典时期的哲人、君主或神祇都要古老。

    他当然能猜透她心里在想什么，或许对于擎天柱来说，她隐藏起的情绪，像是在白纸上书写出文字一样浅显易懂。

    “我已经避开了收费路段的摄像头，人类的造物不会对你造成危险，黛西娅，只要有我在，你就是安全的。”

    他的眼睛发散着幽蓝的冷色，但却明亮而炙热，恒星般熠熠不灭。声音像是在夜晚响起的大提琴，带着浑厚而低沉的音调，如同舒缓的安眠曲。

    她无法回报擎天柱的好意和保护，而擎天柱似乎并不求回报，他的庇护如同暴风雨中的灯塔，在狂风呼啸的巨浪中，提供着唯一的、恒定的光。

    虽然她也是人类，但却从没有过一个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

    “谢谢你……”黛西娅小声说，她很想避开擎天柱的目光，“只有你愿意保护我……”

    擎天柱忽而抬起一只手。

    黛西娅听见机械轴承摩擦的细微声响，与她梦中的那只手一样，甚至手掌甲胄的拼接缝隙，也没有什么差别。擎天柱用他的手替黛西娅遮挡过致命的袭击，也将黛西娅托起，放在他肩头过。

    金属的指尖在月光下，如同散射着一层银色的辉光，银辉在表面浮动着，将手指的轮廓勾勒出来。

    他略微张开五指，虚握着拳，食指似乎向黛西娅的头顶靠近了些。

    目光相碰的瞬间，擎天柱明显地顿了一下。

    未成型的抬手动作，在汽车旅馆二层附近停住，指尖缓缓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最后手掌向下落了下去，轻轻握住栏杆。

    “你还好吗？”他问道。

    黛西娅点了点头，无处安置的目光看向停车场空旷的角落，问出了盘旋在心里的问题：“你们会做梦吗，擎天柱？”

    “如果是指充电时，中枢处理器对信息的自动整合，我想塞伯坦人与人类一样，都是会做梦的。你做梦了吗，黛西娅？”

    “梦到了那些一直在追着我们的东西，它们的眼睛是黄色的，”黛西娅说，避重就轻，并没有说出在她梦中出现的死亡，“但你的是蓝色。”

    “这是我的光学镜。”擎天柱说。

    “和我们的眼睛是一样的？”

    “塞伯坦人从火种源之井出生后，会在不同的流水线组装，除了光学镜颜色差异之外，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同。”

    “大概像是，眼睛有不同的颜色。”

    “是的，”擎天柱肯定道，“我不知道它们的光学镜为什么统一呈现黄色，但我能确定的是，它们是人类制造的。它们不是我们的同胞。”

    “有没有哪种情况是光学镜会熄灭的？”

    黛西娅想起噩梦的结尾，她知道变形金刚在死后，眼睛里的光会熄灭。

    小时候，她曾看过新闻，那时，画面中总是出现变形金刚的头颅，被摆放在广场上，花坛里，纪念碑旁边，失去光芒的眼睛，所代表的是人类击退入侵者的功勋。她不知道那些头颅来自于汽车人，还是霸天虎，可能两者都有。

    战争从来都不需要视觉，所以不需要他们的光学镜亮着。

    这些头颅被安置在各大城市中，随着时间变成人们每天见到，又每天会遗忘的路边风景。

    即便她已经知道了真相，但她却想听擎天柱说出另外一种答案。

    “那就是在休眠，或者彻底停止运行的时候了。”

    擎天柱的回答，和她对变形金刚死亡的印象完全重合。

    十几年后的今天，已经不会再有相关变形金刚的新闻了。不难想象，如果擎天柱也遭到人类的杀害，像是她梦中发生的那样，他的头颅大概也会被切下来，以供展览，只剩下外部的面甲和头盔，其余的部分送去做研究……

    再经历十几年，这位伟大的领袖——为所有生命的和平与自由，奉献出自己的生命的领袖——同样会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所有人的记忆中，没有人会记得他存在过、为人类付出了多少。

    “你一定要留在这里吗？其实，你知道，如果你不打算保护我……”黛西娅的声音越来越细微，她小心翼翼地克制着胸口的滞涩感，擎天柱独自离开这个可能性，依然会让她心慌，但被她生硬地吞下了，“那样……或许你会更安全……”

    “我不会抛下你不管的，黛西娅。”擎天柱回答得很快。

    “但是如果你……如果你因为这个死了……你明明也可以拥有自由啊！”黛西娅焦急地抓住栏杆向前倾身，手掌侧面碰到了擎天柱放在那里的手。

    冷硬的金属让她清醒了一些，“——抱歉。”黛西娅赶紧说。

    她能要求擎天柱做什么呢？现在离开地球，去安全的地方？彻底放弃他远道而来的目的吗？

    黛西娅的肩头垮了下去，羊毛毯稍微往下滑了一些，夜晚的凉意一瞬间侵袭而至。

    擎天柱垂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以及黛西娅碰到他的地方，光学镜中的蓝色光芒似乎动摇了一下。

    他没有花费多长时间分析，在黛西娅抽手离开之前，他翻过自己的掌心，将黛西娅的手持起来，托稳在食指的指节上，挪开了拇指，小心而仔细地，让她自由地搭放着。

    指尖是冰凉的金属，越贴近手掌的位置，越能感觉到正在散发出的机械运转的温热。现实与梦境是不同的。她可以触碰，可以感受，可以摸到擎天柱掌心的温度。

    “我向你承诺。”他说道。

    肩头的羊毛毯滑落下去，坠到黛西娅的脚边。她无法不相信擎天柱所说的话，他以一种专注、认真的目光，声音低沉而笃定地说出承诺时，他所说的话中的一切，似乎在这一刻就已经变成了现实。

    黛西娅张了张嘴，任何语言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她抬头看着擎天柱的眼睛，一瞬间坠陷进纯粹的蓝色中。

    像是无家可归的行星，原本漫无目的地漂流，却因为引力作用，无可避免地被恒星所吸引，拽进了崭新的轨道。

    “咚，咚，咚……”

    一阵脚步声从楼梯处传来。

    黛西娅猛地转身，抽回了自己的手，用冰凉的手背贴着自己的脸颊。擎天柱也向楼梯的方向看去。

    接着，黛西娅的心脏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

    门廊尽头的楼梯口，走上来一名步履蹒跚的老人，正是汽车旅馆前台的老人奥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