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老人奥莫的眼球浑浊得没有那么明显了，他的手指像是秋末枯败的树木，皮肤苍白，呈现出一种即将破碎的质地，像是干燥的肥皂。

    老人的半数体重几乎都倚靠在扶手上，在黑暗中，他的视力似乎不是很好，目光有些茫然，再加上腿脚不便，他必须依靠扶手缓步前行。

    黛西娅忽然被强烈的不安感攫住了，她动弹不得，哪怕是现在飞奔回屋，可能也来不及了。

    她应该怎么掩饰自己的身份，怎样才能让老人忘记他所看见的。擎天柱依然站在靠近旅馆的地方，像是巨大的雕塑，就算患有眼疾的人，也不会忽视他的存在。

    现在变形隐藏，还来得及吗？

    黛西娅感觉有些呼吸困难，她向前急促地踏出一步，如果她能成功挡在老人的面前，那么擎天柱暴露行踪的可能性就会降低一些。

    “你必须要走了。”老人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而沉痛，单词之间模糊，似乎是经历了极大的磨难后发出的声音。

    是“你”还是“你们”？

    “不好意思？”黛西娅说。

    老人奥莫攀上最后一级台阶，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边，这次他的语气听起来斩钉截铁，之前的隐含着的痛苦似乎消失不见了：“你和你的外星人朋友，应该马上离开。”

    黛西娅睁大眼睛，愣在原地。

    “我们？”

    “对，现在就走，否则就要有危险了。”

    老人奥莫是知道擎天柱的存在的，眼睛因为老化而病变，但他却依然什么都能看得清。他没有受到过度惊吓，也没有任何讶异，更没有问黛西娅的来历。

    老人平静得像是他早就见过塞伯坦人，或者这样的情形早已司空见惯。

    擎天柱将交流接了过去：“老先生，有什么事情发生？”

    “你们不相信我，”老人摇了摇头，转过身，“那就来看一下今天的新闻吧。”

    老人的后背佝偻，头垂得很低，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弯了腰，身上依旧穿着很干净的衣服，但已经不是昨天黛西娅见到他时的那件了。他在下台阶之前，慢慢举起右手，向黛西娅示意了一下。

    黛西娅看了一眼擎天柱，擎天柱对她颔首，她飞快打开房门，将毛毯丢在床上，潦草地穿上鞋，赶在老人下完楼梯前，跟了上去。

    两人的鞋底在金属楼梯上敲出空洞的声音，黛西娅还记得昨天入住时，在前台附近看到过一个电视机。

    擎天柱的膝盖离开地面，站了起来，与黛西娅一同绕过房子的转角，走向汽车旅馆前侧的空地。他的视线始终紧随着黛西娅的脚步，似乎是在用行动告诉黛西娅，不必害怕，他就在身后。

    老人奥莫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门，走向墙上悬挂着的电视机。

    昨晚屏幕上播放的是一些无聊的广告，而现在，广告换成了新闻博报的画面。记者站在一片被损毁的森林前，手持麦克风，正在面向镜头说着最新报道。

    “已经确认塞伯坦人再次降临地球，并且在艾尔伯塔省发现了他们的踪迹，军方已经将他们的飞船击毁，现在围绕着飞船的残害，建立起了临时研究中心。联合国在三天内聘请到了大量科学家，正在对飞船进行研究——

    “降临地球的塞伯坦人是军方记录在册的通缉对象，目前军方展开了对艾尔伯塔省以及周边城镇的严格排查，依旧没有找到塞伯坦人的踪迹，但我们相信，不久就能将此次的入侵者击杀。

    “军方提供的资料中显示，此次入侵地球的塞伯坦人，2007至2011年，曾多次活跃在地球，在人类反抗战争胜利后离开。我们不知道它回到地球的原因，但我们会将其视为开战的预兆。

    “举报外星人的踪迹，即可得到五万美金的奖金——”

    “悉知，塞伯坦人在来到地球前，曾得到过人类的协助。军方已经将其判定为国际安全信息泄露。目前，有着泄露嫌疑的埃希一家已被捕，另有一17岁女孩，目前与塞伯坦人一同隐藏……”

    电视中传来的声音，似乎正在逐渐远去，画面中的树木真实起来。

    黛西娅似乎就站在新闻记者的身边，站在那些掉落在地的残枝、落叶，倾倒的参天大树，和翻掘过的土壤上。

    在一瞬间，她仿佛回到了那场恶战发生的地方，手上、腿上和肩头伤又开始隐隐作痛，耳边响彻的是炮弹爆鸣的巨响，周身是彻骨的冰凉。

    她什么都没有做过，突然被莫名其妙卷入了一场战争，而后被追杀，被通缉，如今还要成为地球的叛徒，被万人指摘。

    丹和安娜，已经成为了全世界人都会唾弃的存在。而安娜在几天前，还曾在厨房里做她的意大利蕃茄酱，丹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小市民，手里握着一些财产，打算让儿子接替他的公司。他们或许不是一对好父母，却突然间成了罪人，罪名是背叛人类，将地球出卖给了入侵者。

    没有人能料到如今的局面。

    电视里出现了擎天柱的卡车外观，是那辆黛西娅在丹的车库前见过的，二十年前老款式的重型卡车，不知道这些照片出自于什么时间，那时的擎天柱有个银色拖车车厢，并且，身后站着几名涂装颜色明亮的塞伯坦人。

    多年前，擎天柱变形后的模样与现在略有区别，但仍然能让人一眼就认出来。他印在身上火焰花纹如同猎猎飘舞的旗帜，身躯永远挺拔，伫立在所有同伴的前方。

    最后，黛西娅看到自己的照片也出现在液晶屏上。

    黛西娅几分钟都没说出话来。她盯着照片中的自己，飞快想起，这张照片是她在高中入学时，拍摄的证件照，备份留在安娜的手里。

    “五万美金对于普通人来说不算小数目，汉斯已经把你们举报了。”

    老人说的话宛如晴天霹雳，黛西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的目光从电视屏幕上移动开，室内的灯光昏暗得像是微弱的烛火，荧光照在老人奥莫的身上，宛如深渊遗漏的色彩。

    “什么？”黛西娅怔怔地问。

    “所以你们需要快点离开，”老人说，“我一直等到这个时候才告诉你，是因为我原本不想说出来，我很抱歉，我为自己做了这样的事情感到羞耻，当然更应该羞耻的是汉斯。”

    “不……奥莫……”

    老人催促道：“别再耽误时间了，小姑娘，赶紧收拾你的东西，和外面那个外星人一起逃走吧。”

    “万一新闻说的是真的呢？”黛西娅问道。

    “那样的话，我就无法活着站在这里和你说话了。”

    黛西娅小声说：“您为什么要帮助我呢……”

    “如果我的女儿还活着，遇见了这样的事情，我肯定不会让她就这样失去未来。”

    老人的表情轻松了一些，目光也不再凝重，他露出了一些笑容，似乎是因为回忆起了往事，眼中闪过和蔼的光芒，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般，突然说：“我有一些给你的东西。”

    老人转身去前台后，拿出搭放在椅子靠背上的皮夹克，在口袋里摸索了片刻，抓出一把皱巴巴的纸币，尽是零碎的五元、十元，以及几分钱的硬币。

    他将这些钱全都塞进了黛西娅的手心里。

    黛西娅碰到他的手指，十指干燥而枯瘦，褶皱也无法掩盖温暖。

    他拍了拍黛西娅的手背，说道：“大概五十元左右，我这老头子也没有更多存款了。”

    黛西娅摊开自己的手心，手心还贴着无菌贴，这一把纸币没有重量，但却沉甸甸地压着她的手腕，她在攥拳时，感觉心口流淌着苦涩而带着暖意的温度。

    老人的眼角皱纹像是花朵绽开的纹路，眼中没有任何怀疑、警惕。在完全陌生的地方，遇见完全陌生的人，深陷与危险与阴谋之中，但却仍旧有人愿意伸出手。尽管她与老人素不相识，可他依然充满善意地，不加保留地给予她帮助。

    “奥莫，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快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汉斯的举报成功的话，现在他们应该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不出一个小时——”

    老人话音还未落下，窗外传来一声卡车发动机的震鸣。

    黛西娅转过头，擎天柱已经变形，停在门外，车灯透过玻璃晃进室内，将逼仄的屋子照得通亮如昼。

    “我该走了，”黛西娅说，“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见到您，我会还给您钱的，还有今天的房租……真的非常感谢您，那您自己怎么办呢，他们如果来找您呢？”

    “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老人说道，“人生就是这样的。”

    ……

    擎天柱一定也扫描到了新闻中内容，以及听到了他们的谈话，黛西娅不用对他解释。

    她推门走出时，眼眶里蓄积起的泪水，擎天柱一定也看到了。

    擎天柱用手托起她，将她放在二楼的平台，黛西娅需要打包收拾的东西并不多，她仅用了两分钟，就将所有能用得上的物品都带了出来，只是留下了手机——如果那些人找到了老人奥莫，至少这个手机能证明她在这里住过，而不是老人为了赏金谎报的消息。

    黛西娅来不及和老人道别，就匆匆离开了，现在每一秒都很紧迫。

    擎天柱选择了一条绕远的路，并没有走主干道，先向北方行驶一段时间，躲避可能跟随的追击，可以让军方派来的人认为他的目的地并不是坠毁的飞船，而是另有所图。

    北方地势更加平坦，湖泊也变得多了起来，从地平线升起第一缕晨晖，到太阳逐渐西沉，擎天柱确认已经安全后，在乡间农场里调转了车头，重新向东南方向行驶而去。

    他的收音机里仍然播放着舒缓的曲调，黛西娅却没有什么心情听音乐。

    她抱拢自己的双膝，蜷缩在驾驶座上，看向窗外一闪而过的高大的槭树，杨树，还有枝繁叶茂的乌桕树。

    “我或许想错了。”

    在接近傍晚时，擎天柱的声音在背景音乐中响起，黛西娅抬起头。

    他继续说道：“并不是所有人类都憎恨我们，尽管你们的政府宣称我们是敌人，但仍有些人心怀善良。”

    黛西娅侧过头，将脸颊枕在手臂上。

    “我们很复杂，有的时候希望把所有的东西都攥在手里，有的时候又会为了别人倾尽所有。”

    “因为每个人都与众不同。”擎天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