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元和十八年,前线告捷的喜讯驱散了秋日的寒意,苦战近三年的王师也在日前重回阔别已久的故土。

    平宁郡主程令仪端坐在马车内。商贩的叫卖声连同百姓的闲话声一齐传进车内,尽显京城繁华之象。

    车厢里头点着淡淡的熏香,原是做宁神定心之用,程令仪却觉着烦闷得很,索性命婢女嘉月半卷起帘子,也好借此通一通风。

    透过窗牖向外望去,但见不远处有一名说书人骤一展折扇,对着底下的听众口若悬河起来。

    说来也奇,他分明没有极力扬声,但那声音极其清亮,以至于程令仪坐在慢行的马车里,都能听得清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

    他说:

    “且看那卫将军英姿矫健,杀得那北狄节节败退,于层层封锁中取得那北狄王的头颅来,何其畅快!”

    说书人的这一段唱词还没念完,台下就有人发出不忿声,甚至还有人在此地大放厥词:

    “那北狄王已是迟暮之年,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这卫观南不过是运气比旁人好上了那么些,倘若换做我上,早就大破北狄,哪需耽搁这么些时日。”

    那人还没得意上一会儿,就被旁人拆穿:

    “当日官府来征兵,你吓得险些尿了裤子,是你爹娘废了老鼻子劲儿,才使你免于兵役。”

    “怎么,你是想凭你的尿浇死北狄吗?”

    “你…!”那人的脸涨得通红,气急败坏。

    台下哄堂大笑。

    说书人毫不理会台下聒噪,自顾自讲了下去。

    程令仪则蹙起眉梢、神色不愉。一旁的嘉月望见她的神容,以为她是不喜市井间的粗俗言语,忙婉声道:“秋日天寒,郡主又身子弱,不妨早些将帘子放下,免得寒气入体。”

    程令仪略一颔首,嘉月便连忙把帘子放了下来。

    此地离皇宫不远,马车穿过人声鼎沸的大街,很快便抵达宫门。程令仪从马车上下来,乘在轿辇上吩咐宫侍往乾清宫而去。

    长而高的宫墙圈住四方天,来往众人皆屏气敛声,一路行来连一句高语声都不闻。

    程令仪抬手抚额,余光里瞧见一名玄衣男子正从不远处向她的方向行来。

    那名男子约莫二十出头,却全不似京中儿郎那般神采飞扬,一身玄衣衬得他的身姿格外挺拔。程令仪虽见惯当权者的威压,却也难免在落目之时被他周身的气势骇了一惊。

    大抵是手上见过血的。

    见轿辇过来,他退避至两侧。

    轿辇经过他身侧时,程令仪能闻到一点儿淡淡的酒气,却并不难闻。而他则在此时恭谨拜下,眼睑微微垂下,恰能让程令仪看清他的面容。

    他无疑拥有着极其优越的面部条件。然而他总是绷着一张脸,往往让人忽视他流畅的面部线条和深邃的眉眼。

    但无论怎么说,还是很好看。

    程令仪轻轻笑起来,却没命宫侍停下轿辇,单是唤上一声“卫将军”,以作对他行礼的回应。

    卫将军卫观南,也就是方才说书人口中的主角,显然未曾料到程令仪会认得他,一时怔在原地。等到他再次回过神来,却发现伊人早已远去,唯留下一点儿若有若无的香气。

    轿辇停在乾清宫前。

    程令仪挥退殷勤来迎的小太监,熟稔地迈入殿内。

    正殿内暖意熏然。明明是刚入深秋的时节,殿内却早已用起地龙。缕缕幽香自铜炉里袅袅升起,同殿内隐隐约约的酒香纠缠不清。

    见程令仪入殿,端坐在案前的皇帝不自然地将酒盏往旁推上一推,仿佛这样程令仪便瞧不见他喝了酒似的。

    程令仪敛裾行礼如仪。她不错目地盯着那酒盏,口颂陛下长乐无极。

    皇帝见状也颇有些讪讪,忙招呼她来为自己泡茶。

    早年的不讲究让他现在旧疾缠身。加上年岁见长,身体也不若青年时那般康健。前些时候还因头疾复发,不得已病上一段时间,朝中诸事也多交由太子和尚书令主理。

    为着身体着想,太医嘱咐他在饮食上多注意些,酒能不饮就不饮。然而皇帝多年的习惯也不是一时半会儿所能矫正过来的,一日不饮便觉着心里空落落的不得劲,旁人也只好从旁婉劝。

    程令仪接过宫侍恭谨递来的茶具,一壁泡茶一壁拖长了音唤他:“陛下…舅舅…”

    程令仪之母乃华阳长公主。华阳虽不与皇帝一母同胞,却向来同他亲厚,更在他登基时使了不少劲儿。皇帝爱屋及乌,对华阳膝下独女程令仪也是极尽娇宠,更是早早为她封下郡主名号,风光起来比之公主也不差多少。

    不过换做那些不受宠的公主,也不敢这样同皇帝说话便是了。

    皇帝自是知她话中意味,无奈道:“朕心里有数。方才卫卿过来,一时兴起拉着朕小酌一杯。”

    “不妨事不妨事。”

    程令仪心中好笑。

    莫说卫观南,哪个大臣敢拉着皇帝喝酒,不过是皇帝馋酒时的一个托辞罢了。虽道皇帝近年来愈发孩子气,却也能从中窥出他对卫观南的看重来。

    程令仪将一盏清碧推递至皇帝跟前,仿佛寻常闲话一般:

    “方才入宫的时候,我便瞧见卫将军从里头出来,身上还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酒气,却不料是从乾清宫里出来的。”

    “我今日过来,是想求陛下一个恩典。”

    皇帝的神情掩在茶烟之后瞧不分明:“前两日,太子也在朕跟前求了个恩典。”

    “你且说来听听。”

    程令仪心中一凛,面上却适时叠出层胭脂色,显出几分小女儿的娇痴:“平宁斗胆,想请陛下为我和卫将军赐婚。”

    皇帝垂首啜上一口清茶,闻言不由一愕:“你这心思是何时有的?朕竟从不曾听你说起。”

    “除却舅舅,平宁再不曾对旁人说起过这心思,”程令仪攥着衣角,难得显出几分窘意来,“三年前秋狝遇险,是卫将军将我从惊马上救下。而今再见,平宁愈发觉着卫将军丰神俊朗,远非寻常人等所能比拟。”

    “你倒不觉着他刚从战场上下来,满身杀气骇人,”皇帝没什么意味地评上一句,随后续道,“前两日太子求的也是婚事,只不过是太子与你的婚事。”

    程令仪如坠冰窖,匆匆攥上温热的茶盏:“我虽与太子表哥一块儿长大,却向来将他做兄长看待,却无半分男女之情。”

    皇帝深凝她一眼,缓道:“是以朕未允他所求。朕告诉他,‘这门婚事若想成,需得你平宁妹妹亲自来朕跟前点头。’”

    “平宁不愿意!”程令仪应得很快,仿佛她若慢上一息,皇帝便会收回成命似的。

    皇帝搁下茶盏:“你太子表哥竟这般不好?如此不招你待见。”

    “旁人趋之若鹜的太子妃之位,怎么落到你这里,还成了烫手山芋,恨不得早日甩掉。”

    程令仪颇有些不好意思,却仍坚持道:“太子表哥端方君子,处之如沐春风,不然也不会有不少姑娘芳心暗许。”

    “然…情之一字,半点不由人。”

    皇帝默上一息,忽而唏嘘道:“你这话,颇有你母亲当年风范。

    她当年也是这般同朕讲:‘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半点勉强不得!’”

    程令仪虽无缘亲见华阳当年的风姿,却也能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

    莫瞧现今华阳夫妇恩爱两不疑,殊不知当年华阳抗拒这门婚事抗拒得厉害,甚至不惜在婚后养面首,也不肯同驸马亲近。

    此事皇帝旧事重提,程令仪不知他话中意味,思忖片刻后屈膝跪了下去,期期艾艾道:“舅舅…”

    “起来,”皇帝垂眼看他,摆了摆手,“赐婚的旨意,你自己来拟。”

    程令仪心知皇帝这便是允了,忙凑到他身旁研墨,眨眼间圣旨就挥毫而就。

    ————

    这厢卫观南刚一回府,便有小侍来请,道是他父承恩伯有事寻他。

    而当卫观南过去时,便瞧见承恩伯在屋里头听评书,而继母梁氏陪侍在侧。

    承恩伯身量不高,又因常年养尊处优,身形略微有些发福。一双眼总是笑眯眯的,看起来极有福气。

    见卫观南从外头进来,他挥手命停评书,问道:“今儿个陛下召你过去,可曾说了些什么?或是赏下些什么?”

    卫观南心知他是在打听自己的军功能换来什么封赏,因而单平平道:

    “陛下慰问了几句、亦勉励上几句。圣恩浩荡,儿不胜惶恐。”

    梁氏笑意盈盈,适时插上一句:“经战场上磨砺过一遭,观南的行事是愈发妥帖了。”

    这是在暗指卫观南仗着圣上青眼和军功,愈来愈不把其父放在眼里,连同家里人回话都愈发客套官方。

    承恩伯把玩着桌上的白玉摆件,嗯上一声,也不知是在回应谁。他接上另一个话题:

    “日前兵部侍郎程恪托人来探我的口风,意图同咱们家结成儿女亲家。”

    程家根深蒂固,分支众多。

    程恪与程令仪之父程逾明同辈,虽因位属旁支而不与程逾明一般按字辈取名,却因官做得风光颇得主支看重。

    一旦现任兵部尚书退任,他便是铁板钉钉的下一任兵部尚书。

    承恩伯补充道:“我打听过了,程恪家中适龄未嫁的,是他与夫人的次女,颇为娇俏。”

    而他属意的,自是风头正劲的卫观南。

    多亏卫观南自个儿争气,换做从前,无论嫡女庶女,败落已久的承恩伯府是没什么可能,同如程恪一般的人家结亲的。

    卫观南并不了解这位程姑娘到底是什么样,但光从表面条件来看,这桩婚事是顶顶好的。

    但这一时,他不可遏制地想起另一位程姑娘来。方才那一缕幽香,在他心头久久萦绕不去。

    卫观南从未想过高攀那位程姑娘,亦不愿耽误这位程姑娘。

    他心知程家看不上梁氏之子卫观复,却仍道:“既是成儿女亲家,复弟素来会讨女儿家欢心,想来比我更为合适。”

    梁氏垂眸,承恩伯面容不改:

    “你们兄弟同气连枝,能相互惦记、相互照应,这很好。但程恪属意的是你。”

    “再一个,程恪提出的要求是,除非夫妇二人十年内无子,否则不许纳妾。”

    而卫观复虽尚不曾纳妾,却是脂粉堆里的常客,程恪如何能看得上?

    卫观南的话愈发不客气起来:“我不会娶她。承恩伯府败落至此,何必耽误一个好姑娘?”

    “混账!”承恩伯蓦地搁下手中玉摆件,“你竟轻狂至此!”

    屋内局势愈发剑拔弩张,却不料有一小奴匆匆奔来,神色慌张。

    梁氏本就堵心得很,又嫌那小奴上不得台面,唯恐承恩伯以为她治家不利,登时高呵道:“何事如此惊慌!且拖下去杖!”

    那小奴一个没站稳跌跪了下去,伏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回伯爷、回夫人,前院…前院来圣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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