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这下众人皆是一惊。

    承恩伯以为是卫观南的封赏旨意来了,狠狠剐了卫观南一眼,率先行出屋去。而梁氏也无暇关心那小奴,忙跟在承恩伯后头出去。

    等到府内中人来齐,传旨的太监便铺开圣旨,高声颂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平宁郡主程氏系出名门、品貌出众。兹闻承恩伯之子卫观南丰神俊朗,以其佳偶天成,特此赐婚,择日完婚。”

    竟是道为卫观南和平宁郡主赐婚的圣旨。

    承恩伯顾不得去思量这道圣旨不合规之处,在接旨后忙给来传旨的太监塞上自以为不菲的荷包,语甚不确:“公公且喝盏茶再行。”

    宫里来的人最会见风使舵。承恩伯府败落多时,连点重的荷包都拿不出手。换做先前,那名太监是绝不会理会承恩伯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

    他虽看不上这点荷包的分量,却仍是笑意盈盈地接了过去,和声道:“咱家奉旨办差,不好耽搁太久,茶便不喝了。”

    承恩伯略有些失望,却听这太监续道,是为承恩伯解惑:“卫将军丰神俊朗,使人见之心折。这桩婚事,便是郡主亲自向陛下求的。”

    而承恩伯却听得愈发糊涂,却仍是按耐下心中狐疑,恭恭敬敬地将其送出门去,打算待会儿再行盘问卫观南。

    殊不知卫观南同样糊涂。

    他从未料到,清冷的月亮有朝一日,也肯慈悲地允许皎洁的月光洒落在自己的身上。

    ————

    赐婚圣旨来到公主府时,程令仪正对镜摆弄着脂粉,还对镜比上一比,同陪侍在侧的嘉月笑道:

    “那卫将军纵使面有悴容,亦不损其俊俏。倘若再饰以脂粉,当愈发光彩夺目了。”

    嘉月刚要应她,却见一名侍女掀帘而来,行至程令仪身前福上一福,道是圣上有旨意降下,请她快些过去。

    程令仪认得她,是母亲华阳身边伺候的绿华。

    她当然知道圣旨为何,此刻扶案而起,嘱嘉月好生送一送绿华,自个儿则略整仪容,然后才往外行去。

    行至正院时,华阳连同驸马程逾明已然在檐下候着了,就等程令仪来即可传旨。

    等到太监将那旨意传达完毕,华阳已然有些面色不愉,却仍是妥帖将传旨太监送走,然后才将程令仪传至正厅内。

    此刻所有侍奉之人都被屏退,正厅里唯余他们三人,显得有些空旷。

    程令仪估量了一下当前形势,自觉在厅前跪了下去。

    华阳闭了闭眼,而后盯着跪在堂前的程令仪,平静道:“我想,我应当有资格听一听你的解释。”

    程令仪虽跪在地上,背脊却挺得笔直:“前两日,太子向陛下求娶于我。”

    华阳愕然:“他竟如此心急?”

    程令仪望向她:“我知道京城里把我视作准太子妃的流言,是有心人刻意放出去的。可我却不知,这背后竟还有你和他的手笔。”

    华阳不明白:“太子方方面面的条件都颇为出众,又与你两小无猜、情谊深厚。综合来看,与你最为堪配。”

    “一旦嫁过去,你便是顺理成章的太子妃、未来的一国之母。有我们在身后,纵使他日你们感情破裂,他也不敢肆意轻慢于你。”

    “倘若你不曾心悦于他,和我们直言便是,何必先斩后奏,弄成今时这步田地。”

    “这不是我心不心悦他的事,”程令仪强调道,“陛下不会允许我同他成婚的,无论我们是否两情相悦。”

    “更何况太子并不曾心悦于我,而是看重我背后的你和程家。”

    “谁说太子并不曾心悦于你?”华阳愈发闹不明白了,“况且,看重你背后的势力又如何?”

    “昔日我也是为争取你父背后的程家支持,才肯同他亲近,现在不也同样恩爱两不疑。”

    程令仪并不曾深思华阳的反问,而是直白道:“母亲是还想再争取一次从龙之功么?”

    “倘若我与太子成婚,便意味着我们家将再次把婚姻当作筹码,站上夺嫡的赌桌上来。”

    “且不论我那些个皇子表哥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单论陛下那头,陛下本就因旧疾缠身而烦闷,而这么一来,我们与陛下的关系势必不如原先那般亲厚,甚至还可能因此而离心。”

    “这是陛下所不愿见的,亦是我所不愿见的。”

    “我们家现已荣贵至极,而你不愿再兵行险招,”程令仪所言,久浸宫阙的华阳如何不明白,她徐徐呵出一息,“我竟忘了,你与我不同。”

    华阳生母并不受先帝宠爱,位分又低,是以幼年时的华阳日子过得并不算好。虽是公主之尊,待遇上却还不如那些个风光的贵女。

    以至后来的华阳习惯性将权势握在手里,时至今日仍想着再进一步。

    “昔日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母亲不得不争,”程令仪面色平静,“而现今当先夯实根基,再徐徐图之。”

    “否则太子处我们尚未拿捏住,还惹了陛下猜忌,两头不讨好。”

    华阳蹙眉:“即便如此,我大齐多得是好儿郎,又为何非得是那卫观南?”

    “承恩伯府败落已久,那承恩伯一贯是个没出息的,其续弦梁氏又小家子气十足,也就他自个尚算争气。”

    程令仪神色从容,全不见皇帝面前的羞赧:“京中势力盘根错节,而卫观南却因继母排挤而履历干净,几乎未曾与任何势力有所牵扯,是以陛下肯破格信重于他而无需思虑太多。与我亦是如此,与其选择名门显赫者锦上添花,倒不若以退为进。”

    华阳定定瞧她一眼,蓦地从唇瓣溢出一点冷笑:“莫拿这些鬼话哄我。”

    “程家在官场上势力颇深,你伯父又官至尚书令。你这时倒不嫌陛下猜忌我们,意图染指军权?”

    程令仪藏在衣袖里的手指微微蜷起,不知何以应。

    华阳轻叹一记,不再逼问于她:“你既心意已决,事情又已尘埃落定,我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你便照着你自个想法做罢。”

    程逾明适时揽住妻子,一壁让程令仪从寒凉的青石砖上起来,一壁同华阳道:“既如此,你是不是不当在传旨时表露出面色不愉?”

    “显得对陛下心存不满似的。”

    华阳抬指揉眉,同丈夫解释:“此事本是菩娘先斩后奏,你我并不知情。这些陛下也是知道的,可他却仍顺着菩娘来办。”

    “卫观南总体的条件远不若太子,面色欣然不免虚假。若面色沉定,反让陛下觉着是我们和菩娘合起伙儿来算计他。”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适当表露出一点不满,也好教陛下记着我们。就算到了最糟的地步,陛下与我生隙也好过猜忌菩娘。”

    程逾明苦笑,无奈地摇了摇首道:“你们娘俩就是哪天卖了我,我恐怕也还要满心欢喜地给你们数钱。”

    华阳倚在丈夫怀里:“你身价这么高,谁买得起你呦”

    程逾明佯恼:“你还当真想过卖我!”

    华阳连忙去哄,原先厅里凝滞的氛围消散于无形。

    ————

    婚事既定,一应人等也都按部就班筹备起来,两家往来愈发频繁。

    梁氏上门时尤为殷勤。华阳原先还嫌她一股小家子气,是个登不得台面的。可后头再一想,她既这般识时务,也能让程令仪省心些,也便肯对她施以好颜色,反倒搅得梁氏摸不着头脑。

    不过梁氏的识趣之处也恰在此处,她知自家门楣远够不上华阳长公主府的门槛,华阳冷脸对她,她就恭顺受着,华阳语声温和,她就乐呵呵地连声附和,一心想顺顺利利地把这门婚事办成了。

    不过梁氏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若循大齐旧例,当由原配所出嫡长子卫观南袭爵,其亲子卫观复则需自寻出路。奈何卫观复同其父一样是个没大出息的,梁氏原先则盘算着如何能越过卫观南让卫观复袭爵。

    而今卫观南斩获战功荣归故里,又即将迎娶平宁郡主过门,连带着梁氏和卫观复都被人高看一眼。梁氏转念一想,当即奉承起卫观南来,图谋着哪日也好让他们娘俩沾一沾光。

    旁人虽看出她的小心思,却也都懒得同她计较。

    是日梁氏再次登门,行问期之礼,卫观南也随行。

    华阳在正厅里拉着梁氏商议婚期,暗中寻机让这对未婚夫妻见上一面。

    院内亭子里,程令仪身着一件桃红对襟小袄,将一盏温酒推递至卫观南面前,柔声道:“近来风大,卫将军且饮一杯,暖暖身子罢。”

    卫观南低声道上一句谢,小心翼翼地接过酒盏,尚且温热的盏壁上仿佛还萦绕着少女指尖的余温。

    程令仪见他拘谨至此,不由莞尔:“陛下已初步批复底下官员呈上来的、关于封你为侯的奏折,想必正式的旨意不日便会下来。平宁在此先恭喜将军了。”

    亭外寒风呼啸,亭内也难以完全幸免,卫观南却觉得心口热热的,不光是为了那一道封侯旨意。他蓦地想起什么,问道:“那侯府的选址…定了么?”

    程令仪含笑点头:“你的侯府是舅舅大笔一挥、亲自定的。离承恩伯府有一定距离,不过离华阳长公主府倒是很近,而今还在修葺。不过到时候,我们应当就能住上了。”

    程令仪口中的“到时候”自是指成婚以后。华阳也曾给她透过底,正式的婚期定在来年开春。

    卫观南幼时坎坷,而后又多战场奔波,昔年所求不过是一间小屋和良人在侧,而今所求即将成为所得,纵沉稳如他亦难以自持。

    见卫观南如此,程令仪心中也欢喜,在这一时提起旧事来:“三年前我在秋狝时遇险,是你偶然路过,救我于惊马之下,我还未曾好好谢你。”

    不是偶然。

    卫观南在心里反驳道:几乎时时刻刻都都是被众星捧月着的平宁郡主,如何会注意到他在人群之中的注视呢,是以他才能第一时间救下她,侥幸和她有所交集。

    但他情愿不要这样的交集,也想求她少历一遭波折。

    卫观南一向不善于口灿莲花,此时也只是道:“此乃臣之本分,郡主不必挂心。”

    不必挂心?如何能不挂心。

    程令仪望着他格外冷淡的面容,心里堵得慌。刚要反驳,却见华阳跟前的绿华前来请人。她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能同卫观南别过,暗暗道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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