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程令仪当真是爱极了他这幅姿容,却坏心思地不肯立刻应他,还自他怀中坐起,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

    原先稍显温存的氛围也因此凝滞起来,但两人烛火之下的影子依然纠缠不清。

    卫观南指节分明的手指攥上绣满鸳鸯的锦被。他下意识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刚要道歉,却被程令仪以指封唇。

    温热的指尖压在他微凉的薄唇上,引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战栗。卫观南茫然地望着神色不明的心上人,不知何时掌心已被薄汗濡湿。

    昏黄的烛火在夜风吹拂下轻轻地摇曳着,仿佛在呼吸一般。程令仪的半边脸庞隐匿在烛火之后,明明两人相距甚近,声意却好似从极远处传来。

    她道:“刚刚,我问你什么?”

    程令仪的神色不见半点疾厉,却迫得卫观南从昏蒙中生生挣出一点清明来。

    纵他如何不通世故,也晓得程令仪这话,不是教他来逐字逐句复述。

    卫观南还没来得及应,又听程令仪再道:“我问你什么,你便答什么。谁许你来反问我?”

    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某些话问出来,便不是要人答的意思。而教程令仪这么一通搅和,原先好端端的氛围也散了个干净。

    偏程令仪眸色认真,全不似有半点儿说笑的意思。

    而卫观南却也端而重之地应她,同她低声服软道歉。

    可卫观南愈是如此,程令仪愈是不肯见好就收。她不轻不重地揉捏着卫观南满是薄茧的手:“那你现在便答我,不许犹豫。”

    可怜卫观南既要被她手上这么折腾,又要应付她的问题,一时话音也有些不稳:“…是脂粉,红…也是因为脂粉。”

    而后他又补上一句,颇有些讨怜:“我原以为你会纵我。”

    这是回的“谁许你来反问我?”一句。

    程令仪蓦地一笑,也大发慈悲地,不再计较他回答前两个问题时颠倒了顺序。

    她将声线放得缱绻,似诱似哄:“是谁来为你妆?妆得这样好,当赏。”

    卫观南试探性地凑近她,见程令仪并无抵触,才小心翼翼地再次将其揽入怀中。

    他将头轻轻倚在程令仪的一袭瘦肩上,虽不敢用上半分力,却颇为心满意足:

    “我自个儿上的妆,并不曾假借旁人之手。菩娘要赏,便赏我罢。”

    程令仪愕然。

    卫观南体热,被他圈在怀里就好似身处火炉之中。时有流风溜入静室,给程令仪带来丝微凉意,头脑也因此愈见清明。

    今夜她步步紧逼,原想试探出他底线何在,而后再行图谋。却不料他竟能退让至此,反教程令仪愈发摸不着头脑。

    若非用情至深,便是所图甚大。

    她一壁把玩着他的青丝,一壁漫不经心地问:“你从谁身上学的这手艺?莫不是背着我有了什么相好。”

    卫观南显然未曾料到她会这般想,忙不迭急急来辩:“我哪儿敢?是我的妹妹。”

    程令仪懒怠同他计较是“不会”、“不能”、还是“不敢”的问题,单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来。

    他们在烛光下相依偎着,烛影也愈发缠绵。

    蓦地烛火灭了下去,在黑暗里,卫观南的气息愈发不稳,他喃喃道:

    “菩娘若要赏我…不妨允我为你画一次眉罢?…”

    ————

    初春的日头来得要比冬日里早些,却不比冬日那般暖洋洋的,总晒得人浑身惫懒,提不起半分兴致。

    在莺啼声里,程令仪将眉黛递到卫观南手里,而后借着铜鉴,细细赏鉴站在她身后的男子。

    此刻的他全不似昨夜温存,给她画眉时亦拿捏着恰到好处的分寸,瞧着像是同那支眉黛都要比同她熟悉上几分。

    但不得不说,卫观南画眉的手艺确实不错,出乎了程令仪的想象。这也恰从旁印证了他昨夜所言并非虚言。

    程令仪睇向铜鉴中的自己,颇有闲情地吟上一句诗:“画眉深浅入时无?”

    卫观南的目光始终不曾挪离她半寸:“饶是青山多妩媚,不及郡主半点风情。”

    此语刚落,他又补充道:“承恩伯府无人敢为难于你,你且放心。”

    程令仪极轻地笑了一下:“这些话,也是令妹所教?”

    “嗯…”卫观南并不意外程令仪能猜到这一层,话声里却几多诚挚,“但字字句句,皆是发自肺腑。”

    程令仪这便回首来望他,在愈盛的笑色里寥置一评:“愈发会哄我开心。”

    她虽不畏见舅姑,却也欣于见卫观南肯设身处地替她考量。

    至于这承恩伯府,在论婚的这几个月里,程令仪也将其里的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

    卫观南出生即丧母,其父在其母明氏丧期过后迎娶新妇梁氏过门,并与之诞下一子二女。

    虽然承恩伯膝下还有几个庶出子女,但卫观南先前提及的妹妹,大抵是梁氏诞下的二女卫伽清。毕竟,长女卫伽遥早已随夫婿离京赴任,大抵两三年内是回不来的。

    赐婚之前程令仪对卫伽清并不熟稔,单记得她有着一对极为讨喜的梨涡,观之可亲。

    而留心之后,程令仪才意识到这姑娘虽年岁尚浅,却颇有主见,行为处事上亦自有章法。

    不过这兴许也是受了家里人的影响。

    承恩伯看似胸无大志,于吃喝玩乐上无有不精,却于正业上毫无建树,实则腹中自有成算,极擅钻营。

    不然也不能在卫观南大胜归来不久后,便搭上程恪的关系,并成功让其动了结为儿女亲家的心思。

    而梁氏虽囿于见识而颇有些小家子气,但她在某些方面想得极其明白,也肯折下身段伏低做小,并不被所谓的面子所束缚。

    这样的一群人,非但不会为难于她,大抵还会待她分外客气。

    不过这么一看,倒显得卫观南分外格格不入。

    心思百转间,嘉月已领着一帮人鱼贯而入,手脚利落地服侍二人更衣。

    居室里来来往往甚众,却半点不见忙乱,分外井然有序。

    卫观南久居军营,并不曾见过这阵仗。他也不甚习惯,索性摆手拒绝了他们的服侍,自行到里间更衣去了。

    程令仪单望上他一眼,也便由他。

    未多时,一切便已收拾停当。二人乘上马车,往承恩伯府而去。

    按理来说,承恩伯并未离世,卫观南应当继续住在承恩伯府,而非另居他府。

    但承恩伯府一干人等都极为知情识趣。

    且不说平宁郡主是否住得惯因败落多年而略显寒酸的承恩伯府,单看着卫观南愈发受皇帝青眼,又惯来同他们不甚亲近,便不强以孝道迫其同住,以免闹得两相生怨。

    而是打着感念圣恩浩荡的名头洒脱放手,任凭卫观南居于衡阳侯府内,落得个各自清静,反能维系住一层表面的客气。

    至于梁氏心底,是否打着这样便能让卫观复袭爵的心思,也未可知。

    不过卫程二人也不在乎便是了。

    能落得个清静,谁又想多生波折呢,倒不若装一装糊涂来得自在。

    二人出门并不算迟,然而为着二府间的距离,抵达承恩伯府已然不算早。

    马车刚刚停下,便有一早便盯紧了门口的仆婢殷勤打开正门,将二人引入府内。

    行至正厅,未等程令仪执小辈礼,等候已久的众人便要先行来拜她郡主之仪。

    程令仪自不会让他们拜实,一壁口中谦上几句,一壁示意卫观南,同其一左一右拦住承恩伯及梁氏将将拜下的身形,将其搀起。

    众人各自归坐。

    待卫程二人拜过卫观南生母明氏的牌位,程令仪捧来尚且温热的茶盏来给承恩伯夫妇见礼,二人也很给面子地接过,饮后又勉励上几句。

    梁氏还自腕上褪下一只玉镯,莹润透亮,瞧着是有些年头。她笑意温蔼,道是这是卫家一贯传给新妇的。

    程令仪退至卫观南身侧,忽闻承恩伯骤生一句感慨:“倘若你母亲尚在,见到今日场景,当又有多么欢喜。”

    话中的“母亲”,自然指的不是端坐在堂前的梁氏,而是卫观南生母明氏。

    霎时,原先尚算和煦的氛围不再。

    卫观南那些个兄弟姊妹亦不敢做声。

    余光里,程令仪瞥见承恩伯神色伤感,仿佛颇见真心,而梁氏面不改色,甚至似乎还能马上陪出几滴泪来。

    但卫观南丝毫没有陪他们追忆往昔的意思,他生硬地应了声,一时场面极其尴尬。

    程令仪也不好讲些什么,反将话题引了开去:“我见弟弟妹妹们一时欢喜,竟险些将给他们的见面礼忘了。”

    卫伽清扯了一下身旁几个手足的衣袖,配合性地堆起笑意,一对梨涡分为可爱。

    程令仪同端坐在上的承恩伯夫妇告上一声,从嘉月手里接来见面礼。

    除却长子卫观南和长女卫伽遥,承恩伯其余子女并未婚配,故程令仪无需应付妯娌。

    她给卫观复的是一方上好的端砚,卫观复客气地接过。

    给卫伽清的是一支翡翠步摇,卫伽清看起来极为欢喜,一口一个大嫂唤得亲热。

    给其他庶出子女的也是砚台或是步摇,不过成色要略微差上一些,不过也远非他们平日所用所能比。

    他们倒不若卫观复和卫伽清来得仪态大方,大都是怯生生地同程令仪道谢,却也没忘送上一句祝福。

    程令仪妥帖地一一回过,刚坐回原位,又听梁氏道:“观南既已成婚,按理来说,是要将府里中馈交到观南妻子的手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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