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

    回门那日的天色分外晴好。蓝盈盈的天上不见半朵浮云,清得仿佛被水洗过一般。

    程令仪搭着嘉月的手从马车上下来,同卫观南一块儿迈进华阳长公主府内。

    二人甫一踏进正厅,便瞧见华阳及驸马程逾明已然在里头候着了。

    明明不过是数日不见,程令仪却总觉着有数月之久,重临故地亦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华阳夫妇风仪依旧,乌发盘顺,唯有眼角生出的几条细纹能昭显岁月的痕迹。

    程令仪眼眶一热,将将要淌下泪来。她眨睫掩去泪意,领着卫观南一齐拜下,敛裾行礼如仪。

    二人端端正正叩拜罢,起身时嘉月识趣地站在后头,由卫观南将程令仪从蒲团上搀起。

    华阳夫妇将底下小儿女的亲昵收诸眼底。

    还未等心底的慨然蔓延开来,华阳便先拉着程令仪的手上上下下打量过一回,连声道:“菩娘…怎么瘦了这么些。”

    程令仪再难抑心中情绪,倚进华阳怀里。

    程逾明含笑拍一拍华阳的手背:“不过过去几日光景,怎生便看得出胖了瘦了…我便瞧不出。不过我瞧着,菩娘眉宇舒展、气色不错。”

    华阳昵枕边人一眼,同卫观南道:“平宁被我们娇惯得厉害,往后还须衡阳侯多担待些。”

    华阳话说得客气,卫观南却万不敢应:“郡主举止合宜、处事熨帖,不敢称担待一词,是我要多仰赖她。”

    在旁人口中平淡乃至腻味的客套话,卫观南道来却分外像发自肺腑。而这话,确确实实是打心底来的。

    可卫观南宁肯她对自己发些小脾气,也不想见她对自个儿分外周到,仿佛他做什么事情,都入不了她的心半分。

    卫观南惯来不太会隐藏神情,也就倚在华阳怀里的程令仪瞧不见,华阳夫妇瞧得是颇为分明。

    他俩也是打当年来的,虽不曾经历卫程今时这般微妙的境遇,却也晓得:这事旁人逼不得劝不得,非得他俩自个儿解开心结才是。

    程逾明余光里瞥见他家姑娘,卫观南今时的路,可比他当年要好走上不少。他仿若未见卫观南的神容,温和地接上那句客套话:

    “夫妻之间,谈得上什么‘担待’不‘担待’,‘仰赖’不‘仰赖’的,能彼此扶持便已然是最好的。”

    程令仪这会儿也收拾好情绪,从华阳怀里出来,替卫观南接上了这句客套话。

    这一家三口皆是人精,就算程逾明稍逊些,也远比卫观南要好上许多。

    三人都没有要刻意刁难卫观南的心思,是以你来我往上几句家长里短的话,卫观南也能渐渐地接得上话来,场面是一派和融。

    而后底下人来请,程逾明适时截断华阳的话头,和声道:“后头已然备好宴席,天儿寒得很,不妨先吃两口热乎的。”

    华阳抚额应了,一行人移步。

    换做京里其他人家,归宁这会儿的宴席必然团团坐满一大桌人,举杯换盏,好不热闹。

    然而碍于陈年旧事,华阳同程家的关系总有些尴尬。当年华阳抗拒这桩婚事抗拒得厉害,几度让程家颜面扫地。

    也就当年谋取从龙之功时,关系短暂地好上了一瞬,然后便归于不温不火。虽然在外头人看来,两府早已重归于好,然而内里详细只有自家人清楚。

    程家人不太待见华阳这个新妇,却又碍于其公主之仪需得多加礼敬,弄得程家人不舒坦,华阳也不自在。

    倒不若远着些,各自安好。

    不过在程令仪看来,两府的龃龉倒也不仅是为着那些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或许其中,还有程府为程逾明这个幼子鸣不平的缘故。

    程逾明的才华不逊于他的其他兄弟。他的大兄官拜尚书令,其余几个兄弟亦是各领要职。

    而他却因尚公主一事,只能领个虚职,满腔抱负无以舒展,何其憾哉。

    或许程逾明本人未必如此介怀,然而有些话,旁人也不太好开口。

    此时热腾腾的菜肴也一道道上了上来,大都是程令仪素来惯食的,满室都被食物的香味所侵占。

    华阳是惯来不去理会“食不言寝不语”一谈的,程令仪刚在嘉月服侍下饮下一口热汤,就听华阳道:

    “过两日便是皇后的生辰。前线战事刚歇,陛下的意思是无须大操大办,到时一块儿在宫里头吃个家宴便是。”

    “彼时也好让你舅舅舅母仔细瞧瞧你们这对小夫妻,他们也能安下心来。”

    办个家宴的意思便是不再宴请群臣。彼时出席的,除却皇帝皇后和他们四口,便是皇后膝下的太子徐渊容,四皇子徐渊裴和九皇子徐渊岱。

    除却在生母逝后被抱养到皇后膝下的四皇子徐渊裴,太子徐渊容和九皇子徐渊岱皆是皇后亲出。

    与伶俐的小九不同,徐渊容倒从小便俨然是副小大人的模样。程令仪原想多避着他些,却不料有时避无可避。

    华阳说得随意,程令仪也大大方方地应,不见半点忸怩之态。

    因着华阳这一层,她自幼往来于宫阙间,该如何接人待物自然聊熟于心。然卫观南却不同,程令仪当真不知卫观南是否能认得全宫里头的人。

    好在家宴不同于其他正式宴席,男女间并不分席,彼时卫观南坐在她身侧,她也好多照顾些。

    提完皇宫这头,华阳又补道:“至于你祖父、伯父那一头,你也是该正经去拜一拜的。这一块儿我和你父亲不好露面,没法领着你们去。”

    华阳自是不必提,程逾明为着妻子,不似先前那般同家里人亲近,程家人心中难免会生些怨怼。

    这一回,倘若程逾明撇开华阳,领着小夫妻回程府,倒像是他与华阳离心的前兆。

    如此不若华阳夫妇都不去的好。

    不过程家人待程令仪倒是极好,似是把原先给程逾明的那份全数灌注在了程令仪的身上。

    程令仪在桌下扯了扯卫观南的衣角,同他一起应下华阳的叮嘱。

    这头程令仪还在思量程家的事,那头卫观南却蓦然开口,话声有些不太好意思:“今儿这道香酥鸭外酥里嫩,火候同调味都是上上等,我府中远不及之,也不知是怎么做的…?”

    众人皆惊。

    他还当真是来吃饭的?

    彼时程令仪的口中,还有着方才无意识塞进口里的香酥鸭,一时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略有些茫然地发出个无意义的音节来。

    还是华阳率先反应过来,笑道:“这是宫里头退下来的御厨做的。原先在闺阁时候,菩娘就最爱这一口的风味。除却在宫里和我府里,也就那家颇具盛名的福荣楼能学来七分神韵。”

    “至于怎么做的,我倒还从没去问过,”华阳将眼前小儿女的情态尽收眼底,笑意渐温,“不过这一手诀窍,怕是他肯教,旁人也不好学。倒不如你们回去时将他一齐带回去。”

    “也省得菩娘念这一口时,还得跑去福荣楼解一解馋。”

    “母亲!”程令仪哭笑不得。这话说得,她难道是什么一心惦念着吃食的人么?

    卫观南本想问一问这香酥鸭的诀窍,却不曾料到华阳长公主竟大手一挥,将厨子都拨了过来。他原是不好意思受的,可听见“福荣楼”三字,他推拒的话是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程逾明也在此时含笑补上一句:“长者赐,不可辞。”

    于是这事便在华阳的起意,程逾明的推波助澜和卫观南的顺水推舟下一锤定音了,快到程令仪尚未反应过来。

    不过一个厨子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程令仪并未将其放在心上,而是考量起先前被她搁置已久的仆役添置事宜来。

    寻常人家里,仆役不是家生子便是从外头人牙子处买来的。而愈是底蕴深厚的人家,家生子在府里的比例就越高。

    外头买来的仆役鱼龙混杂,远不若家生子用得顺手、用得放心。毕竟一家子都在主人家手下讨生活,对主人家的归属感和忠心也远非外头买来的能比。

    程令仪自不会把承恩伯府里的家生子放入考量,把他们放进府里纯属自寻麻烦。

    而华阳及她自己名下的庄园里是不缺家生子,可若府中空余全被她的人填上,岂不是变相的把卫观南架空了?

    这衡阳侯府干脆唤做平宁郡主府罢。

    卫观南今时或许不介意,然而时光易逝人心难量,难保他日会不会因此和她离心。

    就拿程令仪自己来讲,她是绝对不允许身边的心腹连带伺候着的人都听命于旁人,哪怕是枕边人,哪怕别无二心。

    若此一来,添置仆役的计划自然耽搁下来。

    不过程令仪当真考量过卫观南早先的处理方式——选择从军中退下来的人。

    至于这个考量能否落实,还取决于那汪山是否安分,以及那聂宽有几分本事。

    程令仪咽下那一口香酥鸭,颇为殷勤地给华阳夫妇夹起菜来,而一侧的卫观南时时留意着她眼前的碗筷,瞧来情意甚浓。

    虽道衡阳侯府离华阳长公主府并不远,卫观南也不能拘着她回这头来,可程令仪心中仍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好在程令仪从来都不是矫情的人,很快便将这些情绪抛诸脑后,避轻就重地和华阳夫妇谈论起这几日的趣闻来。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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