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卫观南垂首,对上她一双宜喜宜嗔的剪水秋眸,不放过那两潭秋水里漾起的每一道波澜。

    忽而,一股无力感油然而生。她的从容自若和游刃有余愈发衬出他局促不安的狼狈,他竭尽全力掀起的波涛也就这样湮没在她的心潮中。

    何其可笑。

    而到程令仪投来疑目时,他极其短促地笑了一下,发觉两颊僵得不像话。

    他一壁扶着程令仪从床上半坐起,又将软枕塞在她身后好让她靠得舒服些,一壁温声道,

    “后厨备好了醒酒汤并粳米粥,还有几味小食,这会儿还温着,”数来又觉出几分不像,“但似乎有些寒酸……我命他们——”

    他这话还没落地,就被程令仪抬手止住。

    “倒也不必这么兴师动众,又不是正紧暮食,”程令仪不以为意道,“那个醒酒汤就不必了,我不爱用。”

    她转眸望向窗外,见漫天红霞灼灼似焰火,同满室喜庆的红相互映衬,不由教她晃了神,下意识道:“现今是什么时分?我竟睡了这般久。”

    未等卫观南应她,她又问道:“你用过膳不曾?”

    “这会儿是酉时末,没一会儿便是戌时,”卫观南未曾料到她会问及自己,面上有一瞬错愕,却仍是温声应她,“我方才在瞧公文,还没顾得上……”

    念及公文上所写的战后残兵烈属的安置问题,卫观南本就不算晴朗的心情又蒙上一层阴翳。

    “那便是没用过,那便陪我一块儿用,”程令仪语声温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她掀开锦衾,着一身单衣步至窗牖前。屋内地龙一贯不缺,今儿个又有些回暖,程令仪并不觉着凉。

    然而卫观南顾念着日头将落,她身子又有些弱,他刚将事情吩咐下去,便拣了件披风三步两步追上她,将披风披在她身上。

    程令仪有些无奈,却并未拒绝他的好意。她同卫观南并肩立于窗前,看夕阳渐渐向山那头坠去。时有风来,便有碎金跃动在树梢,分外瑰丽。

    盛景如斯,程令仪却平白觉着心悸得厉害。她按捺下心间疯涨的不安,拣几句话侧首同卫观南道:“我瞧你回府后便有些心绪不佳,可有什么是想同我讲的?”

    与其任凭无端的不安蔓延,程令仪倒宁肯扯来白日的旧事,同卫观南好好理一理当前的境况。

    骄矜如程令仪,自不会困囿于卫观南是否心动于她,更不会顾影自怜乃至自我怀疑,而是认为自己配得上任何事物。

    说她狂妄也好,自私也罢,但她绝不会去乞求旁人的爱怜,往往是旁人来乞求她的垂眸。

    譬如昔日在皇帝处请婚,她倒半点不曾犹疑过卫观南是否情愿同自己成婚。

    不过说来惭愧,程令仪自诩八面玲珑善于交际,却不想枕边人与旁人多有不同。同卫观南成婚不过数日,她却多番觉着摸不着头脑。

    说他对自己不心动,可他行为处事又分外体贴,必定是用了心的;说他对自己心动,可有时又分外冷淡。

    前后行径未免过于割裂。

    程令仪倒不在乎卫观南是否觊觎自己所代表的权势,然而她着实想理清当下的这团乱麻。

    酒醒后的程令仪褪去先前的柔软,取而代之的是一点不太明显的懒怠,而这落在旁人眼里却更像冷淡,无声里拒人于千里之外。

    卫观南望着她稍显清冷的侧颜。

    夕阳为她的面容渡了一层柔光,却又好似一层看不见的屏障隔在俩人中间,以至二人明明近在咫尺,他却又觉着远在天涯。

    他本想学着程令仪的模样,若无其事地将一切翻篇,却没想到到后来,却是她不愿意将其草草带过。

    他狭长的睫毛微微垂落,在眼下形成一道浅浅的阴影。一双瞳珠乌黑似墨,沉甸甸地扫在程令仪的面容上。

    卫观南本想提起公事来盖过他们两个之间的问题,以免最后落得个一片荒芜,什么也剩不下。

    可他到底不甘心,不情愿这般敷衍过去。

    卫观南斟酌着词句,试图效仿先前程令仪同徐渊容的沟通方式,点到为止中体现出清醒克制。不消将话讲透,彼此便已然能心领神会。

    可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到底不似京城里头的暗流涌动,卫观南也不似个在这方面有着七窍玲珑心的。

    程令仪身上萦绕着的淡淡的熏香搅得他的脑中一片浆糊,而他又不好再次让程令仪等得不耐烦,言辞在无意识中掺上些艰涩:

    “世间至亲至疏夫妻。你先前说,你不愿见至疏。那么‘至亲’呢,你愿见么?”

    他们之间的羁绊本就是由薄薄的一纸婚约所牵起,但卫观南到底不明白,这一纸婚约对程令仪到底有着多大的束缚力。

    昔日的圣旨赐婚他无力抗拒,日后她若执意要和离,他同样无力挽留。私心里,除去先前酒劲上头时的偏/执,他知道自己会尊重程令仪的决定,可他更知道,自己的想法影响不了任何结局。

    所以他同样不明白,自己在程令仪心中到底意味着什么。是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枕边人,还是一个暂居夫婿之位的可怜虫?

    所谓的“至亲至疏夫妻”,程令仪论的单是“夫”与“妻”,还是仅仅…她程令仪和卫观南?

    卫观南有太多话无法诉之于口,落到实处也只敢问一句“至亲”。

    况且,脱去一切藻饰,

    他卫观南只想同她程令仪“至亲”。

    程令仪不防他提出这么个问题来,继而是清浅一笑。

    她拿指腹抚上他挺翘的睫毛,稍一用劲使他闭上眼睛。随后收回指腹,牵上他衣襟迫使他弯腰,以致她不需仰首望他。

    少女的嗓音里掺上一点不太明显的笑意,如山巅上的积雪在这一瞬化开,雪水顺着山的脊梁一路滑落,愈化愈开。

    她问:“何谓‘至亲’?”

    程令仪的眸光落在他薄而润的唇上,未待卫观南应她,心中的欲|望便驱使她探身上前,以吻封口。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却不见半点羞赧。她不似那类娇滴滴的雪莲花,也不效那所谓的贵女风仪矜持内敛,一贯是恣意妄为的主儿。

    与其被动接受失控的局势,她更情愿把主动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然后看他在自己掌控下失控。

    程令仪松开牵制他衣襟的手指,揽上他的背脊,一时间分不清颤动的到底是他的背脊,还是她的手指。

    而卫观南也在她吻上来时,就下意识将她圈在自己怀里。他先是一怔,继而像报复一般研磨着那两瓣,揽住她的手却分外轻柔,仿佛他多用一点力,就会压折了她似的。

    换气时的间隙里,程令仪伏在卫观南的肩上,轻轻地问:“唇|齿间的‘至亲’,肌|肤间的‘至亲’,算么?”

    卫观南心里的荒原在她的撩|拨下开始燎原,本就濒临崩断的理智在此刻半点不剩,他永远没有办法在她面前游刃有余。

    他想,

    如果这场战役注定要有输家,那么他情愿是他自己。

    他认了。

    晚风带着夕阳的余燥钻入室内,吹动二人的青丝。于是翩飞的青丝就纠缠在一块儿,抵死缠|绵。

    嘉月掀帘进来时,二人正端坐案前。

    卫观南梳顺程令仪一头乌黑秀发,正尝试着摆弄出一个尚算齐整的发髻。程令仪的眉眼堆上笑意,同他小声说些什么,瞧来恩爱非凡。

    嘉月会心一笑,回首示意其余婢女捧着膳食进外间服侍。她自个儿则行上前去,请二人移步用膳。

    她瞧程令仪面染胭脂意,在望一望半敞着的窗户,一时疑心是屋内地龙开的太足,琢磨着待会去关小些。

    程令仪察觉到嘉月的眸光,打量了一下铜鉴中的自己,颔首允下她所请,并搭着她的手从案前站起,向外间行去。卫观南亦步亦趋相随。

    不知是时候已然不早,还是今儿个的菜肴烧得分外好,食物的香气瞬间侵占整个居室,勾得程令仪食指大动。

    主食是粳米粥倒不假,然这各色小菜样样精巧至极,内里所下的功夫完全不下于平日里的正菜。

    热腾腾的食物熨帖着她,让她整个人都有些松弛下来,眉尾也掺上餍足的慵态。

    程令仪搁下碗著,同为她布菜的嘉月道:“今儿个母亲说要把齐叔给我送过来,怎么现今便劳他做这许多。让他多休息上几日,适应适应这里罢。”

    嘉月莞尔,两眼弯成个月牙:“齐叔闲不住。有一同从长公主府里领来的小仆们帮衬着做些闲杂活计,齐叔也不至于太过劳累。”

    “奴婢今儿个过去看,还听齐叔说,衡阳侯府里头的手艺可圈可点,干活的那些小娃娃也伶俐,有天分的那几个他一点就通。”

    “他说啊,必不教郡主在吃食上操一点心。”

    “你这丫头,”程令仪含笑着在嘉月手上轻拍一记,“齐叔的能耐我知道,他的嘴皮子我更知道。他一贯是干实事,反倒说不出什么漂亮话来。”

    “到你嘴里,倒是花团锦簇得很。要我看,齐叔当真得好好谢你。”

    嘉月并不辩解,还笑道:“我们呐,都盼着郡主好。”

    忽而流苏轻曳,门帘被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婢女掀起。她行止合宜,面色沉凝,道是长公主府那头递来了讯息。

    她在程令仪身侧附耳过来,字字句句搅动程令仪的心潮。她也在此时意识到,方才她浸在余晖里感受到的强烈不安,并非毫无缘由。

    宫阙里头,皇帝突发高热,急召诸太医会诊。皇后、徐渊容等集聚乾清宫,华阳也是为着这一个往皇城里去。

    好在最后还是救了回来。华阳递来消息时,皇帝刚刚清醒过来,还同侍疾的徐渊容说上几句话。

    不过众人心照不宣的是,皇帝大抵熬不过今年了,而朝堂底下的暗流必将愈发汹涌澎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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