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程令仪阖了阖眼眸,继而呵出一息,摆手示意那婢女退下。

    教这般一搅和,她是如何也再没有用膳的心思了,又见卫观南同样搁下著来,大抵是用得差不多了,于是便示意侍立在侧的婢女来收拾这一桌残局。

    嘉月是程令仪从华阳长公主府里头带出来的,又伴她日久,此刻隐隐能猜出些不寻常来。她恭谨福一福身,领着众婢女退出室内,好让卫程二人说一说体己话。

    程令仪等到众人都退去,携卫观南到里间坐了,方缓缓开口道:

    “方才母亲那头递来消息,道是舅舅突发高热,众太医集聚乾清宫会诊。好在现如今情况好转,教我等不必太过忧心。”

    “怎么会?”卫观南这一回倒是马上反应过来,程令仪口中的“舅舅”便是当今陛下。但这并不妨碍他惊讶,“日前陛下召我入宫,言谈间精神头尚好,怎么突然间就高热…?”

    程令仪同样心存疑虑,口中只是道:“舅舅本就是大病初愈,又时逢冬春之交,气候反复无常,一个不注意便容易再病上一回。”

    “毕竟也这般岁数……”

    “陛下承天地之佑,必能长乐无极,”卫观南以为她在为皇帝的康健忧心,将她揽入怀中,轻声劝慰道。

    程令仪的眼里闪过一丝古怪,但很快便归于一贯的平和。她倚在卫观南的怀里,指尖把弄着他散落下来的青丝。

    她的声音有些闷,却足以让卫观南听得清晰:“若在外头,我自不吝同你说些长乐无极的吉祥话。可此刻这里没有外人,我也不瞒你,陛下确…时日无多。”

    卫观南心神震荡之下,不知何以应她这话。更不曾觉察,程令仪已然将亲近的“舅舅”一谓,换做疏离的“陛下”二字。

    而程令仪还在自顾自道:“原先我们保守估计,陛下至少还能在九五至尊的位置上坐个四五载,足以让政权平稳过渡。”

    “却不料年初那场病,在加上这场高热,”程令仪轻轻叹了口气,“据那头传回来的消息,陛下…恐怕是熬不过今年了。”

    “这消息保真么?还有多少人知道?”卫观南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见程令仪举目望来,又解释道,“我不是在质疑你……我只是…”

    程令仪眉尖蹙起一点,却并不为卫观南的话。她牵来卫观南的手,用他的指尖轻轻揉上自己的眉心,好让精神稍稍舒缓些。

    “不瞒你讲,我倒情愿这消息是假,也好过如今这般,”见卫观南眸有忧虑,程令仪倒还给他回了个宽慰的笑,只不过笑意有些淡,“宫里头多的是人精,因而其实际情况,或许比传来的消息,还要不乐观。”

    “消息灵通点的,大概今晚到明儿个上朝前,便能得知皇帝病上过一场。至于内里详细,端看个人本事。”

    程令仪眸中凛意越过半阖上的窗牖,望进那不见半点夕阳余晖的残夜里:“知道日薄西山的人不少,可这日到底何时能坠到西山那边去,非在宫阙里头根基深厚的人不能知。”

    她还有一句话未曾同卫观南明言,一是因她自个儿也不敢确信这猜测真假几分,二是因这猜测着实牵扯甚多、也事关重大:

    他们顶多能从口风甚严的太医嘴里头探问出些许内里详情,但兴许有人能比太医更清楚这日会在何时坠下去。

    那便是弑日之人。

    而卫观南自是不知她心中猜测,甚至若非程令仪今儿个同他讲,他兴许还以为皇帝只是寻常病上一场,又有太医精心照料,并无大碍,殊不知风平浪静之下早已有暗流涌动。

    而今他得知日薄西山,并不曾同程令仪一般忧心政权交替,反而是放在了另一头上:

    “北狄一贯对我朝虎视眈眈,而今虽说这一仗打得他们大伤筋骨,但保不准什么时候便会卷土重来。若教他们得知我朝政权不稳,后果不堪设想。”

    “北狄那群疯子大多是以战养战,连年战事只会让他们愈加兴奋,而我朝却不然。当下,须得为我朝百姓争取到充足的时间来休养生息。”

    况且上一场战事的阴翳尚未完全散去。且不说百姓尚且沉浸在白事的伤痛之中,就连牺牲后的抚恤金都还没完全发放到位,遑提那些因战事伤残的老兵了。

    那些个老兵因战事伤了手臂或腿脚,回到家里头不仅难以给家里头增添个劳动力,反而还多出个等着吃饭的嘴,让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以至于让他们萌生死志,也好拿一笔抚恤金改善改善家里头的生活。

    可千辛万苦从战场上活下命来的人,没道理要死在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以后,死在长治久安的后方。

    卫观南那会儿匆匆赶去军营,为得便是处理伤残老兵的这一桩事。

    他知道战事本就烧钱,此刻朝廷财政吃紧也是在所难免。所以他虽向朝廷上奏,再为伤残老兵批一笔银子下来,心里头却并不报什么希望。

    卫观南同几个同僚一合计,从自个儿俸禄里头抽出银子来,送到那些个难以维生的老兵手里头去,好歹让他们渡过眼下的难关。

    他知道自个儿底蕴不深俸禄不多,也知道这样治标不治本,但他没法子。

    至少,这条小鱼在乎。

    这时,他感觉有指腹轻轻揉上了他的太阳穴。原是程令仪见他愁眉不展,想让他舒怀些。

    她略带歉意地一笑:“兴许先前的这话我本不该让你知道,没得让你平白忧心上这一遭,糊里糊涂的也未必不好。”

    “可我又觉着夫妻本一体,不好让你总闷在鼓里头,看着我们打哑谜。若是糊里糊涂的卷进那些个风波里头去,那样反倒不美。”

    卫观南眉心微舒:“该不该知道的,我相信你的判断。”

    “你认为我当知道的,我便仔细听着。你认为我当下不好知道的,我便等着。哪日你觉着时机成熟,再告诉我也不算迟。”

    “况且,如何是平白忧心?早些知道,也好早做准备。我既能大败北狄一回,便能再败他一回,乃至千回百回。”

    “必不教他们侵入我朝国土,欺辱我朝子民。”

    卫观南的眉眼里,是程令仪难得见到的锋锐,以至于让她忆起,卫观南的每一分军功,都是他真刀真枪从战场上拼杀出来的。

    “嗯,”她应道,“我相信你。”

    温情脉脉过一会儿,卫观南起身去外间处理刚才尚未处理完的公务。程令仪则和衣坐在榻上,翻阅一卷书卷。

    嘉月从外头进来时,先对坐在外室的卫观南福身一礼,而后便往里间寻程令仪去。她手里头端着一碟盖得严实的糕点,面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平心而论,她是极不情愿将这碟糕点送至程令仪跟前的。

    可她更知道,纵使程令仪待她再如何亲厚,她也不能去做主子的主。程令仪没吩咐下来拒收之前,她须得按先前的惯例行事。

    她所能做的,也就是借着卫观南同程令仪说体己话的工夫,将这糕点压了一段时间才呈上来。

    程令仪觉察到她进来,只作是寻常伺候事,也如平常一般翻阅着书卷,未曾抬头。

    嘉月将那碟糕点放在案上,福身一礼,将每一个字咬得极为清晰:“方才云和记那头送来了糕点。他们主子吩咐了,一定要将这盘糕点送到您跟前。”

    程令仪应声抬头,恰见嘉月掀开盖子,里头赫然呈着的是她极为熟悉的桃花糕。

    早些年她同徐渊容关系亲厚之时,他也会往华阳长公主府里头送些新鲜玩意儿,不拘是什么糕点、摆件一类的。

    只不过现今把东西送到衡阳侯府里头来的,无论是程令仪还是徐渊容,都还是头一遭。

    况且此刻,他就算不在在宫里头侍疾,也是刚从宫里头出来,怎生莫名其妙想到往她这头送什么桃花糕来。

    程令仪忽得意识到什么,望向嘉月,见她无声颔首,心下愈沉。

    算算时辰,还真是同宫里头的消息前后脚送来的。

    他这是想做什么?!

    程令仪望着眼前那盘做工精巧的桃花糕,抬手便将掌心里攥着的杯盏掷到地上,溅起满地碎玉。她自齿缝间挤出森然一句:

    “他当真是疯了!”

    这动静不小,不仅惊得嘉月双膝一软、下意识跌跪下去,甚至还惊动了外室的卫观南。

    卫观南甫一进来便瞧见满地碎玉,而后是案上明晃晃打着云和记印记的桃花糕。

    明明是娇嫩的桃红色,此刻却红得让他晃眼,他不由脱口一句:“他这是想做什么?!”

    他徐渊容明知程令仪已然同他卫观南成婚,怎生还敢往衡阳侯府里来送东西?

    他这是在明晃晃地展露出对程令仪的觊觎吗?

    何其荒谬!

    程令仪注意到卫观南从外头进来,也知道他瞧见这里头的一地狼籍,可她无心他顾。

    倘若在寻常时分,她尚可一笑了之,然后干脆利落地吩咐嘉月,以后拒收他送来的东西。

    可他卡在这么一个关键时间点送来,其用意再明显不过。这也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她早先的猜测:

    当真是好一个弑日之人!

    他这是在向她宣告:他想要的东西,即使不择手段也会拿到手里。

    不管是她,还是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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