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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是个猜测,聂宽心里却有八/九成把握。

    虽因得到及时控制,那日的风波未曾闹出太大动静,但聂宽不曾同军中同袍断了联系,仍是有所耳闻。

    日光打在程令仪着身的锦缎上,细瞧之下隐有波纹在流动。

    聂宽恭谨地垂下眼睑,重金砌就的青石砖光可鉴人,以致他可以从其中瞧见自己的倒影。

    在进入衡阳侯府之前,他从未想到,世间竟还有这样华贵的府邸。

    后头再回到原先住的旧屋,或是去拜访军中同袍时,他总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聂宽后来也想,便是事态未能得到及时控制,又能闹出多大的动静呢?

    不过是几个微不足道的平民罢了。

    况且,又有谁家的日子是容易的呢?

    不过是囫囵着挣扎过一辈子罢了。

    也就是将军们慈心,肯给他们一条活路走。

    不知道怎么用语言来描述,聂宽只觉着一口气梗在喉间,吐不出又咽不下去,梗得他心口发涨。

    好在程令仪未曾发觉他这一瞬的走神,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叩击着桌案,发出清脆的声响,在本就没什么声音的室内尤为清晰。

    嘉月的神容不曾稍变,倒是汪山和聂宽被这声叩得后背发凉。

    程令仪略一思忖,问向聂宽:“我隐约记着,我朝对于兵员安置应当是有一套相对完善的制度在,怎生还需要卫观南自个儿掏腰包来补贴?”

    与其怀疑残兵烈属蓄意瞒报博取同情,程令仪倒是更怀疑经手的官吏中饱私囊。

    她虽知道,实际的官场必然不若表面上瞧来的那般清明,可这是什么银子,也是能让他们恣意插手的么?

    “倒也不仅仅是将军一个,其他将军也同将军一块儿凑出一笔银子来。”

    只是卫观南圣眷最浓,拿出的银子最多罢了。这倒也不是说其他将军吝啬,对比他们的俸禄来说,这一笔钱也不算少。

    虽然萌生死志、乃至闹出风波的残疾老兵就那么几个,然而需要补贴救济的家庭又何止那几户?他们凑出的那点银子,也只能说是杯水车薪。

    聂宽识趣地并未说下去。

    他听出程令仪话中的风雨欲来,仍是恭顺地答话道:“户部统计、批复乃至发放银子都需一定时间,再加上战后财政吃紧,这一套程序走下来,流程怎么也谈不上短。”

    “有些家庭尚还能撑,有些家庭……着实是等不及了。”

    比如有些家庭,本是撑着一口气等家中的顶梁柱回来,却不料最后等来一块白布,家中女眷一时哀痛欲绝病倒下去,又掏不出钱治病。

    这家也……垮得差不多了。

    程令仪眸中幽微更甚。

    京中关系交错缠绕,但程令仪仍能清楚记得,户部尚书郑裕乃皇后之兄,同徐渊容一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

    她递目嘉月,待嘉月附耳过来后吩咐上几句,便转向聂宽道:“我待会儿遣人去我大伯那里问上一问,倘若便宜,便请他吩咐下头加紧走一走程序,也好让卫观南他们减轻些压力。”

    未等聂宽说些什么,程令仪便转向汪山,和声道:

    “我朝素重农耕,百姓中也大多以种田为生,但这是指着老天爷赏饭吃的行当,一时也难以应急。此时虽春耕在即,但部分老兵及女眷或许会因伤因病而无法干重活。卫观南原先往府里领回来一些,而我名下尚有几座庄园和一些商铺,也能给他们提供一些岗位来暂时过渡一下。”

    “下回卫观南要是再遣人来取银子,若是库房里不够充裕,便教他们来我私库里取。这些你们待会儿和嘉月再仔细对接一下,莫生了什么差错。”

    “我大齐儿女没被刀光剑影打垮,总不好让他们垮在这里。”

    程令仪安排得妥帖,汪山同聂宽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要补充或是修改的地方,齐声恭谨应了下去。

    只是聂宽仍有些唏嘘,困扰将军及他们多时的问题,在程令仪这头,仿佛是抬手便可解决的小问题。

    程令仪抬手按一按髻上发簪,珠玉熠熠生辉。她又仔细问上一问其他方面,待总体都了解地差不多了,便打发他们下去。

    她自个儿则在榻上眠上一眠。

    昨儿个教徐渊容及皇帝的事情梗在心头,程令仪是如何也睡不安稳。

    现下都差不多弄了个清楚,她心里反倒更安定些。

    ————

    军营里。

    卫观南独坐帐中,看底下人统计上来的情况。

    战事虽歇,但由着北狄时常卷土重来、侵扰边境,朝廷并未安排所有兵士都卸甲归田,而是仍留一部分兵士在军营里训练,一部分则暂时性归家去忙农耕之事。待田间事稍闲一些,再回军营里来。

    养兵本是件十足耗费银钱的事。

    正值战事时情况尚可,待到战事初歇,上头拨下来的一应定例便有被拖延乃至克扣的情况。可兵士训练不吃饱哪行呢?再加上前些时候闹得那一场风波,底下是愈发人心惶惶。

    一时半会儿,以卫观南在军中的声望尚能压一压躁动的声音。但时日一久,卫观南也不敢确保会发生什么。

    这一时,帐帘被掀开,一名面容白净、校尉模样的男子掀帘走了进来。

    他显然同卫观南极为熟稔,未见他同卫观南行什么军礼,便一屁股坐在卫观南身侧,抱怨道:

    “孙康那厮是愈发蹬鼻子上脸。我方才去问他上头拨下来的银子及其他定例,他倒好,竟还敢明晃晃同我要起贿赂来。我一时气急,没忍住同他争吵起来。”

    言及此,那男子偷觑一眼卫观南的脸色,颇有些讪然:“我也是一时上头,没给将军你惹麻烦罢……只是日后,若想从他手里讨些什么东西出来,怕是愈发麻烦了。”

    卫观南早在他进门时便搁下手中卷宗,此刻面色不见多肃,单劝慰道:“即便是没有你乔荷这一遭,那孙康也不见得能给我们多少便利,不刁难便已算不错。”

    “再一个,到底有上头压着,他也只敢在小处上卡着。若说当真误了大事,我量他也没这个胆子,”卫观南敛下的眼睫后头隐有凛意,转瞬便隐匿不见。

    可有些时候,便是这些小处最为磨人。

    但卫观南也不欲在这时候同乔荷讲这些,毕竟这些时日忙里忙外,他也不容易。

    况且,这些道理乔荷心里头未尝不明白,也就不必卫观南来再泼一盆冷水。

    乔荷望了一眼,忽而期期艾艾道:“先前定北公作主帅的时候,对将军你颇为看重。他也颇为爱护下属,从不让兄弟们平白去送死。不知能否去求一求他……?”

    定北公崔通海,皇帝钦定的讨狄军帅。也正是由于他的看重和提拔,卫观南才有崭露头角的机会,对他可以说有再造之恩。

    崔通海在军中素有重望,可一回京便利索地将兵权交了上去,至于军中事,更是再不沾手。

    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乔荷也不至于动了请他的心思。

    卫观南一壁在公文上写下批复,一壁回道:“崔公既不愿再沾手军中事,你我也不好以形式相胁,否则未免太过负心。但若实在没办法……我也顾不得这些了。”

    可卫观南心里看得明白:这些事,哪能是定北公一人能扭转的呢?

    大齐重文轻武早成定势,武将既要出生入死,又要提防皇家忌惮,即便如崔通海也得及时上交兵权以示忠心,无怪乎许多人都不情愿走武将这一道。

    便是那些个官吏,也就是由着这层,才敢肆无忌惮地在这方面动手脚。

    愈是想这些,他心头愈是郁结,一时竟觉着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拼杀都比这些关节要来得痛快许多。

    卫观南将一本公文合拢置于桌角,转首时恰见乔荷对他挤眉弄眼,一时唬了一惊,好笑道:“你这是又闹得哪一出?”

    乔荷面容白净,名字又文气,初入军营时没少被其他人戏弄。但乔荷哪是受得了气的人,挨个阴过去,让他们一个个吃了闷亏说不出。

    这样一来,至少明面上的风言风语是听不着了。至于私底下的其他言论,只要不犯到他跟前,乔荷也不太在乎。

    若到公事上头,乔荷做事细致手腕玲珑,卫观南交代他去办事也放心,倒不常见他这副模样。

    卫观南就看着乔荷面上显出豫色,继而向他试探着吐出几句:“说起来,我等倒未曾正式恭贺过将军新婚大喜。成婚那日十里长街皆要被盈天的喜气淹没过去。”

    未待他话尽,卫观南笑着截断了他的话音:“你我这等交情,哪还用得着这样文邹邹的形式。怎生回了京城几日,染上他们文官习气不成…?”

    卫观南话还没说完,却在乔荷的灼灼视线下止了话音。

    他蓦然意识到乔荷未尽的话中之意,一时竟觉着他是在病急乱投医。他默了数息,而后意味不明地道出一句:“还真是染上文官习气了,都开始学会话里藏话了。”

    乔荷是想问他,能不能去求一求平宁郡主,哪怕是暂时性地度过眼下难关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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