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分明是他不让自己把话讲完,怎生还倒打一耙、怪他话里藏话?

    乔荷刚要分辩,却在敏锐意识到气氛莫名的下一瞬,颇有些讪讪地将冲到嗓子眼的言语咽回腹中。

    退一万步讲,讲正事前铺垫太多,难道他没有错吗?

    如此想来,乔荷心里反倒平生一股怅惘。

    京中权贵云集,又人均长着百来个心眼,说话时总爱罩着一层纱,仿佛说得明白些就不会讲话了一般。

    纵乔荷自认在一众同袍中尚算圆滑,终日斡旋其中都难免身心俱疲,以致言语间都沾上了文绉绉的习气,难怪卫观南听不惯。

    等等。

    乔荷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以他对卫观南的认知,他虽算不得不通世故,却也不是个能在这些时间里反应过来的主。

    成了个婚,还能开个窍不成?

    卫观南自是不知乔荷的腹诽。

    他也不曾习惯,会有人将他和程令仪一同提起,

    而不是那个享有盛名的太子殿下。

    将心底涌起的陌生感觉压下,卫观南移目乔荷:

    “眼下这一潭浑水,便是郡主她肯,恐怕也不好插手。”

    “况且,我只怕……未免有些犯忌讳。”

    倘若不是为着这一层,若事到最后,卫观南便是再抹不开情面,也得试着走一走乔荷提出的这个法子。

    他终是对她亏欠良多。

    乔荷愈发讪然,一时间大帐里没什么声息,唯闻见外头猎猎风声,将他的思绪吹得七零八碎。

    风声里卫观南的声线尤为平稳,却莫名让乔荷心惊:

    “若他们继续得寸进尺下去,我们不妨将事情闹得更大些。”

    “前线告捷的喜意将将散去,家家缟素的哀绝却不曾远去。他们索贿乃至剥削的不止是你我,更是千万曾在战场厮杀、或是饱尝战争之苦的民众。”

    “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能逆万民呼声、逆这天下大势。”

    乔荷张了张口,却默上数息才吐出艰涩一句:

    “你这话……才是当真犯忌讳。”

    他从前竟不知卫观南是这样狂悖。

    但置之死地而后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倘若仅是孙康一人,事情虽不好解决,却不至于棘手到这种程度。可他们当真不知,换掉孙康后,情况当真能比现今更好么?

    乔荷后怕之后,却生狐疑:“只一个,你今日似乎格外急躁,你是听着什么风声了么?”

    卫观南讶于乔荷的敏锐。他自胸腔里吐出一口气:“我未曾想太多,我只是想争取我们最基本的权益。”

    “还有就是,乔荷,我欠你一句抱歉。刚才是我情绪不佳,才给你盖上‘话里藏话’的帽子。”

    乔荷“诶”上一声,刚要说些什么,便见外头传来一声清越:

    “卫将军在帐中否?在下孙康,前来拜会将军。”

    他来做什么?

    卫观南抬掌按下乔荷躁动,朝外头应道:“孙内史请进。”

    孙康虽属军中编制,却是从中央调过来的。纵有再多龃龉,面上也都是客客气气的。

    伴着一阵窸窣声,帐帘被掀开,继而一名约莫二三十岁、体态颀长的男子从外头步入,先同卫观南见礼,再同乔荷见礼。

    他似乎丝毫不意外帐中还有第二个人,口中却道:“没成想乔校尉也在这儿。不过这也凑巧了,方才我和乔校尉有些龃龉,这会儿刚巧在卫将军跟前,一块儿说说清楚。”

    乔荷早在他进来便调整好心态,此刻正客气起身同他回礼,等着看他葫芦里到底卖得是什么药。

    孙康微笑着拍一拍手,外头便传来动静。他向外摊开手掌,示意二人往外行去。

    卫观南不怕他在军营里做些什么,虽不解其意,仍配合地起身,还示意乔荷跟上。

    帘帐外的空地上,摆放着一摞白花花的银子,在日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两旁的士卒虽碍于军法不敢左顾右盼,心思却被其牵动着。

    卫观南不动声色,侧首落目孙康,示意其解释。

    孙康也没卖关子,干脆道:“方才乔校尉来向我询问上头拨下来的物品,可那时东西还没到我手里,我也不好给出一个准话。后来乔校尉一着急,我也没压住脾气,一时间起了些小争执。后头我再一想,也意识到自个儿做得不当。”

    “这不,物品一下来,我就想着紧赶慢赶着给您送来,别耽误您的事才好。东西多,所以银子先过来,其余的稍晚些也到了。”

    孙康这么说着,还对乔荷欠身一礼:“话说回来,孙某还欠乔校尉一个正式的道歉,还望乔校尉海涵。”

    乔荷勉力克制住向上望一望的念头,规规矩矩地同他回礼,而后二人来回客套拉扯。

    今儿个的太阳难不成是打西边出来,怎生一个两个扎堆来给自己道歉,他不会要折寿罢?

    呸呸呸,没得晦气。

    卫观南沉甸甸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目意里满是探究。

    乔荷被他瞧得头皮发麻,孙康倒还能在客套的空余里,回以一个合宜的微笑。

    当真能屈能伸,丝毫不见先前趾高气昂的气势。

    卫观南未曾收回目意,颔首作应。

    好容易送走孙康,乔荷忙上前去细瞧一瞧那摞银子,确认真假后便招呼人将其尽数统计入库。

    无论那孙康是出于何种目的,但银子总归是真的,且也是他们应拿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日光暖洋洋地拢在卫观南的周身,他却觉不出丝毫暖意。

    这上头的物品,怎么偏生在这一时拨了下来?

    ————

    卫观南归府时夜色已沉,府里道路两侧都点着灯火,照得各处都亮亮堂堂的。

    从府门行至正院,卫观南目之所及,皆拢在灯火映照之下。便是连那人迹罕至的偏僻之地,也不曾被冷落。

    今夜月色明亮,足以照清他的归府之路。而在衡阳侯府里头,这月光却被灯火挤兑得黯然失色。

    卫观南迈进院门时,院中守着的仆役并不算多。他脱下沾满寒气的披风,将其交给恭谨来迎的小厮,却待通身都被屋内暖意浸透之后,才敢入内间去寻程令仪。

    彼时程令仪正将一卷书卷搁在膝间,侧首听嘉月汇报她同汪山、聂宽对接的情况。听见门口动静,程令仪单一抬手,嘉月便会意退了下去,还贴心地替他俩阖上门扉。

    她眉眼含笑,将秋波递与向她步来的卫观南,关切道:“今儿个回来的这般晚,可是遇着什么棘手的事?”

    “前几日的琐事堆在一块儿,难免耽搁了会儿工夫,”卫观南在她身侧坐下,长臂揽她在怀,忽而想起什么,“往日不曾在这般时候回来,我竟没察觉府里的路边灯火竟这般亮堂。”

    没成婚前,卫观南连着几日住在军营里也是有的,若忙到太晚,倒不若住在军营里头来得便宜;

    成婚后的这些时日,卫观南正值婚假,顶多在外间或书房里看些文书,有温香软玉在候,他又怎舍得在外头多逗留。

    如此倒从未觉察过这灯火分外明亮。

    程令仪不解他为何平白提起这一桩,只作是寻常闲话:“先前倒也不是这般亮堂。只是我见灯火昏昏,照不太清路不说,行在其间教人疑心是鬼火相绕,便叫他们换个明亮些的。”

    卫观南倒没想到是程令仪命人换的,颇有些哭笑不得。他借月色行路惯了,并不觉着烛火明不明亮会差些什么。

    但他也不好去驳她的话,委婉道:“主道亮些是方便人行。只不过有些地方偏僻,夜里更是没什么人过去,我想着也不必总点着灯火,平白浪费这一笔蜡烛。”

    “那我改明命他们灭了便是,”这点蜡烛不值几个钱,程令仪本没放在心上。只是卫观南既然同她提这一嘴,那就依他,“我听汪山他们说,你从库房里陆陆续续取过几笔银子,现今还够用不够用?”

    事急从权,卫观南又独身惯了,一时竟忘记同程令仪商量、甚至知会一声。

    况且,这几笔银子在他眼里,也不算什么小钱。

    只是程令仪既问得这般随意,卫观南反倒不好郑重其事地同她道歉,只是暗暗提醒自个儿下次要多记着些。

    “一时半会儿总还够用,可这终归不是长远之计,”卫观南抬手揉眉,一时竟估摸起那一笔蜡烛钱够补贴几户人家。

    他下意识便觉着自己荒谬,这两者怎好相较。再回过神来,又觉着为什么不能相较呢。

    程令仪的掌心贴上卫观南的掌背,她轻描淡写道:“我白日里遣人去大伯那头问了一回。倘若便宜,便请他们加急走一走程序,好让抚恤金什么的早些批下来。”

    “不是近来朝廷财政紧张?”卫观南脱口问道。

    他忽的又意识到什么,将白日里的事避重就轻地同她讲了一回,些许犹疑:“这……莫不是也是为着你的缘故?可未免也太快了些。”

    “况且,你及尚书令平白插手这件事,会不会有些惹忌讳?”

    卫观南指的是上头皇帝会如何看。

    军权及军队,最好是牢牢掌握在皇家手里。再确切些,是皇帝手里。

    所以,卫观南必须是坚定的保皇党,其他势力也会刻意同他保持距离。

    程令仪垂首把玩着卫观南因厚茧而粗粝的手,应道:

    “我不过遣人去问候长辈一句,又有什么好忌讳的?而且大伯这么些年下来,能不能办、又如何办的不留痕迹,想来是要比你我清楚得多。能有几个能猜出背后的推手来自何方?况且,即便是有几个能顺藤摸瓜又如何?”

    “我平宁也不是第一次色令智昏、为情所困。”

    后话听得卫观南呼吸一滞,竟未曾注意到程令仪回避了他的部分问题。

    他往后一仰,苦笑道:“你这话说得,我竟成了祸国妖妃不成?”

    程令仪好笑:“什么祸国妖妃?没得平白把罪过往自己身上揽。没享到几分尊荣不说,还得背负千古骂名。”

    “千古骂名且不说,终归一死皆空,”卫观南竟认真起来,“最遗憾不过无能为力。”

    程令仪的眸底染上讶色。她默了一默,才道:“那便去争取。”

    “不必期待任何人来成为你的避风港,你可以成为自己的避风港。”

    “但我想成为别人的避风港,”卫观南道。

    程令仪指间动作一滞:“这样你会遇到更多的无能为力。”

    “但有人能因此少些无能为力,”卫观南抬眼望她。

    程令仪徐徐呵出一息,同他十指交握:“时候不早,且安置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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