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

    那夜过后,卫程二人默契地未曾再提起那一夜的谈话。

    程令仪命停了偏僻处的灯火,又同卫观南摸过一回府间暗道的布局,其中一条暗道可通向京郊。她所过问过的那部分家庭也都安置妥帖,未再有其他风波兴起。

    卫观南则忙于军中事,却再没一夜同那夜一样,归得这般晚。

    时日逝水而过,转眼便至皇后生辰。

    时隔多日再次乘上入宫的马车,上一回的熏香已然被撤去,换作另一款檀香。

    程令仪半倚在卫观南身侧,待他一如往常亲近:“母亲他们会先行进宫,所以待会我们不必同他们汇合,径往坤宁宫去便是。”

    寻常正式宴会大都设在麟德殿。然这一回并未大肆操办,与会者也少,设在麟德殿未免太过空旷,是以后头便定在坤宁宫。

    卫观南是第一回同她赴这样的宴,对相关情况也不若她来得熟稔,此刻一应听从她的安排。

    先前他也不曾想到,带他步入社交场合的并不是他的父母,而是他的枕边人。

    马车一路行得平稳,穿过人声鼎沸的街巷,抵至皇城。

    卫观南率先跳下马车,给准备下车的程令仪搭一把手。

    程令仪掀开车帘,刚搭上卫观南的手,便瞥见不远处驶来一辆颇为华贵的马车。

    其上赫然印着东宫的标识。

    当着是巧得很。

    程令仪腹诽一句,搭着卫观南的手从车上下来。甫一落地,便闻见一声唤:

    “平宁!”

    待两人皆移目望去,同样刚从马车上下来的徐渊容才对卫观南客套地称上一句:“衡阳侯。”

    于此同时,他的目光有若实质般落在二人交握着的手上,目意愈发沉。

    自上回竹茗阁一叙,他似乎愈发不做掩饰。

    但当徐渊容抬起头来时,面上仍是一派温存。

    此刻三人立于皇城门口,聚四方目光。

    这么多回见面以来,这兴许是程令仪第一回正式地同徐渊容行一个礼。

    卫观南压下心底异样,客套行礼。

    这样一来,二人交握的手自然而然地松了开来。

    “不必多礼,”徐渊容抬手示免,举手投足让人如沐春风,“到底我们也算是一家人。”

    “国有国法,”程令仪堪堪扯起一抹挑不出错来的笑,顺着他的话接道,“这一会儿,舅母怕是已经在宫里头念叨着你了。”

    徐渊容一笑,话意里满是亲近:“待会儿怕是还要劳你代孤向母后告一声罪。孤须得先往父皇处去一遭,而后才能去见母后。”

    程令仪眉眼不动,温声细语:“既如此,我和观南也不好再耽搁你,快些去罢。莫让舅舅舅母等急了。”

    徐渊容似未曾听出程令仪话中的疏远之意,不动声色地朝她略一颔首,向宫门处行去。

    程令仪目送他背影远去,忽而察觉一只手顺着衣角牵上自己的手。

    那只手自是卫观南。

    她哑然失笑,同他一齐往坤宁宫去。

    宫径狭长,先前往来的宫女太监大都严整肃穆,今时也都换上合宜的喜意。各处也都悬挂起花灯,冲淡了皇城里的沉闷。

    待到坤宁宫,里头已然是人声鼎沸,时不时有笑声从里头传来。

    见二人前来,自有宫女殷勤来迎,将他们迎入其中。

    还没等他们踏入正殿,就听见里头传来一声叹:“不瞒你们讲,本宫原以为平宁会同容儿成婚。那时便亲上加亲,岂不合宜。”

    程令仪但觉柔荑被握得愈发紧,侧首回以安抚一笑,提步迈入其中。

    “害,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我只顾享福便是,”华阳话音刚落,便瞧见卫程二人相携而来。

    她虽不知刚才的话教二人听去多少,却仍面不改色地招呼他们过来坐。

    除却华阳及程逾明,殿内还有一名青年公子和一位高坐上首的中年美妇。

    自是四皇子徐渊裴和皇后郑氏。

    皇后虽年逾四十,却因保养得宜,瞧来不过三十出头。眉眼处还可瞧见几分天真,可见被保护的极好。

    在眸光落至程令仪面上时,她显然有些讪然。倘若仔细瞧来,还能在她眸底瞧出一点极浅的遗憾。

    但很快,她便调整好心态,同程令仪笑嗔道:“方才我们还在说你呢,你便来了。”

    程令仪与卫观南同座众人一一礼过,才在华阳夫妇下首坐下。

    听到皇后这一句,程令仪配合地问道:“说我什么呢?”

    这一回接话的是华阳:“说你和衡阳侯如何恩爱。起初殿下还不敢相信,现下一瞧,想是终于能放下心来。”

    程令仪又是配合地一愣,芙蓉面上泛起霞意,愈发明艳不可方物。

    待众人笑过一回,她才接口道:“方才我和观南在皇宫门口同三表兄碰见,三表兄还要我给舅母捎一个口信,道是他得先去见舅舅,过会儿才能来给舅母贺寿。”

    虽说徐渊容口中说的是代他请罪,可程令仪自不乐意同他沾上关系,遑提代他请罪。

    是以到了她的口里,便成了轻轻巧巧一句,捎个口信。

    但无论怎么样,意思她是带到了。至于对方满不满意,那就是另一件事情了。

    殿中人显然是没瞧出程令仪的小心思,皇后还唏嘘道:

    “本宫这儿倒不打紧,早些晚些的都无碍。只是他这天天忙于国事,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给本宫领回来个姑娘瞧瞧。”

    “若说抱上孙子,更是遥遥无期。”

    先前皇后也明里暗里试探过徐渊容几回,又给他挑出几个她看好的姑娘,奈何被徐渊容四平八稳地挡了回去。

    她这个儿子打小便主意大,小时便由不得她,等到大些,便是连她这个亲娘都看不清他心里头到底在想些什么。

    先前她是盼着徐渊容能争气些、再争气些,可到后头,她只盼着他平平安安的。

    早些时候,他和平宁的绯闻闹得沸沸扬扬,又见他俨然一幅默许的样子,皇后还以为他对人家小姑娘有意思。

    平宁在她跟前长大,又和徐渊容是打小的情分。她想着,亲上加亲也没什么不好。

    却不想一朝圣旨降下,平宁是嫁得痛快,却不见他有什么别的动作,依旧醉心国事。

    她作为母亲,愈发看不懂的同时,也是愈发没奈何。

    这一时,程令仪抿一口茶来润唇,含笑道:“眼下正是开春,最是春暖花开好时候,赏花吟诗最是相宜。冬日里总闷在屋里头,一月里也见不着多少人,最盼着的就是这么个热热闹闹的时候。”

    皇后教她这一句牵起思绪。

    她自个儿同皇帝便是少年夫妻一路扶持,自认为同皇帝还是有几分情意,

    更盼着徐渊容身旁能有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而非门当户对却疏远客气的妻子。

    而徐渊容总是忙于国事,除却平宁这个总往来宫阙间的姑娘,便只剩下几个姊妹。

    都同姑娘见不着面,又能谈什么情?

    当下平宁这不是提出个春日宴的想法,刚好借机让他们年轻人自个儿见上一见,没准便因此生出情来。

    如此想着,皇后好似忘却先前自个儿还把平宁当儿媳妇看,望着她情真意切道:

    “热热闹闹好啊。不拘什么赏花还是吟诗,改明儿本宫就命他们将花笺送出去,在宫里头好生办一场春日宴。”

    “到时候,平宁你可要替本宫来把一把关,好生瞧瞧你未来的表嫂是何等模样。”

    程令仪一口茶含在口中,险些教皇后这一句呛着。

    他们未婚小儿女的宴会,她去做什么?

    再一个,她何德何能替皇后来把关徐渊容的未来太子妃?

    程令仪将赶忙那一口茶咽下,刚要分辩,便听见外头小黄门一声清亮而绵长的唱:

    “陛下驾到——”

    她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同众人一齐起身拜下,山呼万岁。

    皇帝自外头迈步进来,徐渊容紧随其后。皇帝望一望这满殿的人,因笑道:“来得这般全 ,想是朕来得迟了些。方才里头在说些什么,什么热热闹闹……什么春日宴……的?”

    他又牵起皇后的手:“话说回来,朕还未曾正式来贺过婉君你今岁生辰。”

    比起上一回进宫,皇帝的两鬓愈发斑白,说话时中气也有些不足,但总体精神头还算不错。

    若非经过多方确认,程令仪当真不敢相信,这样一个正值中年的皇帝,最多不过十余月的寿命。

    皇后看起来并不知道皇帝余寿不多,但她还是拉着皇帝的手往里去,免得吹风着了寒,毕竟刚刚大病过一场。

    闻见皇帝这一番情话,已逾四十的皇后竟还如少女一般不太好意思,嗔怪道:“华阳和孩子们还在呢。”

    而后才是答他前问:

    “先前,平宁提及眼下正是春暖花开好时候。我想着,刚好借着春光在宫里头办一场春日宴,热热闹闹的,也好给宫里添一点喜气。”

    这话刚落,皇后又吩咐身边嬷嬷道:“岱儿这一时跑到哪儿耍去?快些教他回来。没得让一屋子人等他的道理。”

    皇帝拍一拍皇后的手:“热热闹闹好啊。只是你需注意着些,莫要大肆铺张浪费,眼下正值特殊时候。”

    皇后婉声应下,抬手招呼宫女们准备着上菜来。

    等到菜上得差不多,九皇子徐渊岱也从外头被寻了回来。

    他被宫女抱过对他而言过高的门槛,行至皇帝皇后跟前,奶声奶气道:“儿臣恭请父皇、母后福寿安康。”

    皇帝笑着应下,示意人带他入席。

    徐渊岱却不忙入席,拍手命人将一个稍显稚嫩的玉雕呈了上来。

    他望向皇后:“儿臣给母后亲手刻了个玉雕,祝母后生辰快乐,岁岁有今朝。”

    皇后对这个儿子是无尽爱怜,甚至将部分在徐渊容身上缺失的母爱,尽数灌注到徐渊岱的身上,

    此刻更是心都要化了,那还记着方才的恼意。

    徐渊岱既开了这个头,底下几个便各自将生辰礼呈了上来,皇后也都一一笑着应过。

    酒过三巡,程令仪觉着殿内有些闷,借口更衣往外行去。

    直至殿外微凉的风拂过她的周身,她才觉着舒服些。

    程令仪转过一个连廊,于檐下向外眺去,其上花灯绚丽。

    忽的一股浓重的酒气袭来,来人道:

    “到时候在春日宴,你准备如何替孤把关?”

    入殿前的那番话,皇帝虽没听清,但徐渊容却听得分明。

    程令仪的眉峰微不可见地一蹙,却同样被徐渊容瞧得分明。

    她微仰起头,一字一句道:“舅母口中的表嫂,便不能是裴表兄的妻子么?”

    稍远些的位置听不见二人对话,却能瞧见二人相距极近,似乎极尽缠/绵。

    徐渊容显然不信她这一番鬼扯,他眸底的情绪翻涌着,仿佛下一瞬便要将人裹挟进不见底的深渊。

    与此同时,夜风送来一声情绪不明的唤:“菩娘。”

    卫观南站在连廊尽头,浓沉的目意仿佛要融进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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