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莺已经在ICU里躺了九天，她还是没有醒来，裴闻也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这九天是怎么过的，他只记得他看见太阳升起，夕阳落下，黑暗如期而至，每一天都在重复。
他感觉自己每天都落不到实处，他的脚下是空的，他会掉下去。
他每天都期盼着徐莺能醒来，哪怕只是一秒，都是对他无上的恩赐，可他每天都在失望。
.
徐莺在ICU里躺了十一天，她除了刚开始那几天醒过，后来都没有苏醒的痕迹，但好在她的各项指标趋于平稳，也就被转到了普通病房。
转到普通病房后，裴闻也起码看得见摸得着了，虽然她还是没醒，但他也知足了。
这天，裴闻也正在给她剪指甲，他已经习惯了自说自话，“徐莺，你的指甲长得还挺快的，我得给你剪干净，你不是最喜欢把指甲剪得圆圆的吗？”
裴闻也是第一次给人剪指甲，还不太熟练，他的动作小心谨慎，生怕把徐莺的手剪破了。慢慢地，他全都剪好了，他抽出一张消毒湿巾给徐莺擦手，接着把湿巾扔进了垃圾桶。
之后，他就默默地盯着徐莺看。他想，她瘦了好多，脸都小了一圈，以后要给她补回来。
他注视着徐莺苍白病态的面容，她现在不用戴呼吸机了，只是还要用心脏监护仪。
徐莺的呼吸很浅，他离她这么近都听不清。他颤抖着手，食指和中指并拢，伸到她的鼻翼下，感受她的呼吸。
他忽地拍了下自己的脑袋，觉得自己真是个憨批，她要是没有呼吸了，心脏监护仪不得嘀嘀嘀地响？
他垂下头，咯咯地笑了。宽大的VIP病房回荡着他的笑声，明明这间屋子里有两个人，怎么就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呢？
太安静了，裴闻也以为自己掉进了无人之境，他看向旁边的沙发，他很想冲过去把沙发踹烂，再把这个病房都砸得稀巴烂！
他深吸一口气，压制自己内心的狂躁，他挤出一个笑容，说：“我出去洗个脸，马上就回来。”
他站起身来，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回应，徐莺仍旧轻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病床上。
“我走了。”
裴闻也一捧接一捧地抚水在自己脸上，他甚至难以呼吸，但他还是没有停下动作。
他再次回到病房，又看了徐莺一会儿，接着他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一沓卷子，他轻笑一声，说：“你要是醒着的话，应该不允许我在医院写作业的，在你眼里，生病了就该好好休息。你真可爱。”
他没有听见徐莺微微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
又过了几天，裴闻也正在给徐莺擦手，他很早之前就对她说过，她的手很软，所以他总是亲，刚开始那会儿，徐莺特别害羞，脸都会红，后来她渐渐习惯了……
裴闻也舔了舔嘴唇，泄愤一般粗野地亲吻她的手背，他还是改不了，他忍不住咬了她一小口，真的就只是一小口。
他把头埋在她的手心里，久久不愿抬头，他感受到她温热的掌心……他抬起头，看向她的手指，她没有戴戒指，她说太贵重了，怕别人抢，她不太敢戴，就把戒指放在家里了。
裴闻也看向自己的戒指，他神经质地摘下来戴在徐莺的中指上，她的手指太细了，戴不了，裴闻也还是不死心，他把戒指戴在她的大拇指上，笑着说：“挺好，当个扳指戴也行。”
他又笑了一下，不过他笑得比哭还难看，他哽咽道：“徐莺——你醒过来吧，我等你很久了……我一直都在等你，无论是高一的期末还是现在……我真的等了太久了，你醒过来吧……”
他低着头，倾诉自己的内心，“你不是说喜欢我吗？你怎么舍得让我等这么久，我都要成怨夫了……”
病房里回荡着他一个人的声音，徐莺是被隐藏的角色。当他悲凉的声音停止，他们的世界就像被暂停了一样。
徐莺依旧没有醒来。
……
一个夜晚，裴闻也起身去关窗户，他走到窗边，被一阵微风拂过。这几天平洲一直是阴天，灰蒙蒙的，风倒是不似往常的炎热，取而代之的是温和凉爽。
裴闻也深吸一口气，而后关上了窗户。
他最近攒了一堆卷子，现在正忙着解题，可他的心却静不下来，他需要时不时地看一眼徐莺才能安定一小会儿。
他做完一套卷子，奖励自己和她贴贴半个小时。虽说是贴贴，其实也只是静静地凝视，不过，他已经习惯这样的日子了。
他常常对她说话，他希冀的是，也许在下一秒，徐莺听见他的声音，就会醒过来。
裴闻也张口，却没想好要说些什么，他的表情看着有些滑稽，他又闭上嘴巴，他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应该说哪些话题——忽然他看见徐莺的眼皮动了下，他的呼吸骤然间暂停，他甚至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的眼皮皱紧又放松，重复了好几次，她好像要醒了。
徐莺皱着眉头睁开了眼睛，她的视线自然地落在裴闻也身上，即使是在鬼门关里走一遭，当她睁眼的瞬间，她也能第一眼看见他。
徐莺的嘴角十分费力上扬，她张开嘴巴，说了几个字，她太久没说话，声音沙哑得不行，然而裴闻也却清楚地知道她说了什么，她说
——“你好呀，裴闻也。”
——就像他们的从前。
“早上好呀，裴闻也。”
“早上好，徐莺。”
“晚安，裴闻也，明天见。”
“明天见。”
“我爱你，裴闻也——”
“我爱你，徐莺。”
无论她经历了多么可怖的命运，依旧会温柔恬静地对他说一句“你好呀，裴闻也。”
裴闻也的声音带着粗涩的声响，他回应道：“……你好，徐莺。”
他眼底的泪水涌出眼眶，这是徐莺第一次看见他哭，她看起来有些难过，她又说了几个字，声音更哑了，她说的是：别哭。
裴闻也抬手粗鲁地擦干净眼泪，他露出一个滑稽的笑容，说：“我去叫医生，马上就回来。”
他慌忙起身去找医生，在他离去之后，徐莺的视线落在了窗外的夜色上，那个夜晚也是如此，她听见汽车的轰鸣声，而后感受到一阵极其强烈的推力，紧接着她的眼前天旋地转，她感觉自己的心肝脾肺都要被压爆了，她神志不清地想，我的身上好像在流血。
她重重地喘息着，从她的视线可以看见一辆被撞凹陷的绿色出租车……她渐渐地喘不上气了，她的眼前发白，她听见周围混乱嘈杂的声音——我会不会就此死去，可是我想再看他一眼，这是她昏迷前脑海中的最后一个想法。
而如今，她穿过漫长的黑夜，走过布满血迹的道路，带着一片血斑与断骨，再次回到了人间。
……
裴闻也把一堆医生叫来，他癫狂的样子让医生都害怕。
有个稍微年轻点的医生和旁边的护士咬耳朵，“这个患者、不是，这位家属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护士小声说：“嗯，差不多是这样，他有时候还哭呢，前几天我查房的时候就看见他哐哐哭，我天呐，这一米八几的大小伙都哭成狗了。”
医生咋舌，“啧啧啧。”
……
谢天谢地，徐莺终于醒了，而且能醒很久，在裴闻也以及诸位医护的辛勤照顾下，她的身体恢复得很不错。
又过几天，徐莺都能做英语阅读了。
裴闻也是不让她学习的，开玩笑呢，刚从鬼门关里回来，不应该好好休息吗？可徐莺很犟，她就是要学习，理由是太闲了，没事干。
裴闻也拗不过她，就让她学一会儿，时间一到，他就把作业全都收走，一点都不留，然后，他就给徐莺掖上被子，轻拍她的腹部，说：“睡觉吧，要把身体养好。”
徐莺：“……”
她已经养得很好了！她都睡十几天了！睡得够够的了！
但在裴闻也的压迫下，她只能乖乖地睡觉。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睡着以后，裴闻也却没去休息。虽然她已经回来了，但裴闻也一闭上眼睛还是会看见她满身是血的模样……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恢复。
.
徐莺在医院住了很久，终于出院了。裴闻也不放心她一个人住，就邀（强）请（迫）她住自己家，方便他照顾她。
徐莺能说不吗？
——当然不能。
裴闻也让人把楼下的房间收拾好，就等着徐莺拎包入住。准确地说，是他给徐莺拎包，徐莺只负责入住。
徐莺出院那天，风很大，裴闻也把她送的达菲熊帽子给她戴了，天呐，谁五月戴毛绒帽子啊？！
他们回到家，裴闻也先扶她到沙发坐下，接着他就去打了一杯胡萝卜汁。
徐莺瞥见，心里直打恶心，但她掩饰过去了。
“今天的果汁。”裴闻也把杯子递给她。
胡萝卜汁也算果汁？徐莺很想说，但她也只敢想想，她老老实实地全喝完了。
那天晚上，徐莺刚洗完澡往房间走，裴闻也半道上阻拦她，徐莺满脑袋问号。
之后，裴闻也一把抄住她的膝弯，将她抱了起来，还没等徐莺缓过神来，他已经抱着她走到卧室了。
他把徐莺轻轻地放在床上，生怕磕着碰着，而徐莺早已满脸通红，她还是很害羞。
她红着脸，咬着嘴唇，最终憋出一句，“我可以自己走的……”
裴闻也轻声说：“嗯，我知道，但我想抱你——”他微妙地停顿了一秒，继而说道：“在你沉睡的那段时间，我一直都想抱抱你。”
徐莺心疼死了，她探身过去抱住他，轻拍他的后背，虽然时机不太对，但她还是不得不感慨，裴闻也真的很健壮，怪不得自己平时会有点怕他，他比自己强大那么多，她害怕也正常。
徐莺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甩走，问道：“我住ICU的那几天你在想什么呢？”
裴闻也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说：“我在想，你这么喜欢我，肯定不会扔下我一个人的。”
徐莺心跳加快，她听见了裴闻也的吞咽声。
“徐莺。”他说。
“怎么了？”
裴闻也的声音带着荒唐的克制，他说：“你的心跳好快。”
徐莺反应过来，连忙离开他的怀抱，她低着脑袋，“才没有呢！”
裴闻也笑了，只是眼底却沁出悲伤，徐莺抬头，接着伸手捧住他的脸，她像陈述誓言一般，“我回来了呀，你不要难过，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裴闻也就势握住他的手腕
——“徐莺，你上学是为了什么？”
“如果，我说是为了我呢？”
少女认真地说：“为了你——”
少年诉说着诺言：“当你回头的时候，我就在你身后。”
如今，他再次握住她的手腕，他明显地察觉到她瘦了，他捻了捻她的手腕，感受她温热的皮肤——他目光热忱，说出来的话温柔如暖阳，他说：“徐莺，欢迎回到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