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十月底的气温已经转凉,软绵的风里藏着一丝寒意。衍城的秋季短暂,稍纵即逝,带给人一种夏季直接连通冬天的错觉。

    这天临近下班,廖释青照例来到店里。

    众人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一周里他总会来个两三次,周六日更是几乎全勤。只不过他也没再找什么理由,就直接赖到姜记就记。

    李静趴在柜台前计算当天的流水,姜子姜在自己的老地盘认真工作,廖释青身在曹营心在汉,肉身虽然固定在藤椅上,心神早不知去了哪儿。他像是一尊僵硬的雕像,姿势僵直,但是脖子以上的位置却在画册的遮挡下,扭过头,眼睛瞟着别处。

    依旧是那张老旧桌子,依旧是个老旧台灯,依旧是那支老旧画笔。

    姜子姜穿着一件藏蓝色针织开衫,白色紧身打底。袖子卷到小臂处,露出细白的胳膊。借着暖黄色灯光,把细长画笔延伸到屏风内,几只东北虎的雏形已经显现,动作娴熟,神色放松。

    店里的蓝牙音响连接着姜子姜的手机,播放的音乐来自她的私人收藏歌单。

    英文歌节奏韵律强蛊惑风情,粤语歌不疾不徐撩动心弦,每个音符都在牵动人心。一如小溪缓缓流淌,潺潺流水如鸣佩环,水过无痕,所到之处令人心旷神怡。

    每个人各司其职,岁月静好。

    电话铃声乍然地响起,像原本平静的湖泊突然闯入了不速之客,石子投入泛起的涟漪导致音乐戛然而止。

    手机显示陌生本地号码,响过几次后才被姜子姜慢慢接起,蓝牙就此断开。

    “喂,您好。”

    廖释青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把目光转向姜子姜,有些失神地望着她。

    记忆里很少见姜子姜披散长发,上次见还是在烤鱼店的偶遇。如今柔顺的长发同样被她利落地盘起,露出细嫩纤细的脖颈,墨绿色鲨鱼夹与墨色长发交相辉映,戴着的白色珍珠耳钉如秋日中的一抹亮色。

    “他现在在哪 ?”

    姜子姜神色突变,猛地站起身,与此同时画笔从指尖滑落,屏风内遗留下一道扎眼的墨痕。又因为起身幅度过大导致身后的椅子向后划动发出刺耳的声音,让在座的人都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姜子姜却恍若未闻心思全在那通电话里。

    姜子姜右手按住桌边,保持着微垂着头的动作不变,但仍可以感觉到她的脸色并不好看。廖释青下意识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守在她的身后,靠近时能隐约听见一些话,姜梁,医院等等。

    而后的几分钟,姜子姜都在认真听电话那头的人表述,直到向那边道了句,“谢谢。”才挂掉电话。

    “怎么了?是叔叔怎么了吗?”廖释青立马出声安慰,“姜子姜别慌,我想我可以帮上忙。”

    短暂停顿片刻,姜子姜的脸色开始在慢慢缓和,最后吐出口气,“谢谢。”

    李静也小跑过来过来关心,“姜姜姐,怎么了?”

    这会她的表情有了些许好转,但是仍蹙着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担心的表情里隐约带着一分嫌弃,“没事,老姜头下棋闪了腰。”

    “啊,下棋怎么会闪腰?”

    “起冲突了吗?”廖释青猜测。

    姜子姜又表现出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犹豫再三才解释:“是别人悔棋,他是劝架时伤到的。”担心是真,但是电话里的人告知她这个理由时,还是有一阵无语。

    “啊?”李静瞠目结舌。

    廖释青:“严重吗,在哪个医院我送你。”

    “人民医院,麻烦你了。”现下那边的具体情况她还不清楚,只想选择最快的方法去医院确认姜父有无大碍,便也没再推脱。

    最近早晚温差大,流感人群急剧增多。

    急诊室充斥着浓烈的消毒水的味道。孩童的哭号声,家长的安慰声、医生护士的叮嘱声在医院的楼道里回荡。

    拐角处无尽的走廊里满满当当,病人家属坐在椅子上,有的埋头叹息,有的焦急等待,有的卸下担子喜极而泣,纷纷上演着人生百态。

    姜子姜拧眉从人群中穿过,目不直视,直奔目标病房。她很不喜欢医院这个地方,心里又记挂着姜父,脸色一直不太好。

    即便在店里提及姜父时,最后面带嫌弃,一路上还是可以看出她很关心姜父。来时路上慌乱,鲨鱼夹堪堪夹住的长发,此时已经松散下来几缕细丝。

    廖释青紧跟几步出声宽慰,不假思索地将细发收于耳后,手指触碰到她耳边的微凉,“叔叔不会有事的,别担心。”

    姜子姜眼神涣散,似是对其他事情感知都不大,说出的话更像是安慰自己,“对,他那么人高马大身体强壮的不会有大问题的。”只不过依然眉头紧锁,脚步急速。

    还没走进病房姜子姜就被一群人堵在门口,其他老头的亲戚一眼就看到了她,大家都是附近街坊,又都知道她是姜记就记小老板,又是道歉又是答应全额赔偿。然而这会的姜子姜全身心都在病房里的老姜身上,无瑕应付。最终还是廖释青稳住众人,把她先放进病房。

    蓝白条纹的病服与病床床单融为一体,姜梁正悠然自得地躺在床上看戏,身边就缺可乐瓜子花生米,完全没有病人该有的样子,见到姜子姜就像接待客人一般热情招呼她。

    “来了。”语气竟然还带着点雀跃。

    姜子姜走近几步从上到下仔细打量姜梁,确认除胳膊几处擦伤外没有其余外伤才略微放下心来。

    接着便又恢复往常和姜梁交流的模样,站定在他面前,双手叉腰:“行呀您,劝架都能把自己劝进医院,我看您躺在这还挺自在。”

    姜梁还未回话,眼看廖释青也疾步赶到病床前,便先和他点头示意,又满含小心地去窥视姜子姜。

    这会姜子姜正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睨着他。脸上没有任何多余表情但是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压迫感不容忽视。

    姜梁下意识抿了抿干唇,攥紧拳头,知道这次是真的惹她生气,让她担心了。

    这事问题出在他,又面对廖释青这个外人,姜父嘿嘿一笑没有反驳也难得没有转移话题,乖巧听话的样子倒像是成了个受虐待的孤寡老人。

    姜子姜无奈,没办法和病人计较,“您躺着吧,我去问问医生具体情况。”虽然看上去没什么大碍,保不齐年纪大了会出现其他问题,交代完就出了病房。

    姜梁和廖释青二人看着她离去身影,又对视了一眼,廖释青主动替姜子姜说话,“其实姜子姜很关心您。”

    姜梁:“我知道,她就是这脾气,外冷内热。”然后不好意思笑笑,两只手互相揉搓,“见笑了,单纯脚底一滑没站稳,还麻烦你过来了。”

    “我当时正好在店里,帮忙是应该的。”看了看姜梁外在没什么大碍,“用不用给您安排全身检查,这种事还是大意不得。”

    姜梁摆摆手,“不用,该做的都做了,我也大致了解自己的身体。”

    姜子姜再回来时,就见姜梁和廖释青正闲聊聊得起劲,姜子姜手里拿着报告单都不忍打断,“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在家躺着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最后嘱托,面色严肃指着姜梁,严厉警告道,“哪也不准去!”

    这下轮到姜梁变了脸色,面色沉重,“那我还怎么下棋?”

    “怎么下?还想怎么下!梦里下呗。”姜子姜回怼,老姜头这个时候倒是还不忘自己下棋的事。

    “不行,那我多无聊。”

    “怎么不无聊,非得吵起来,打起来才不无聊?”看到姜梁终于被怼得蔫了下来,姜子姜没好气道:“回家。”

    照例还是廖释青帮忙送二人回了家,又因为有其他事情不得不提前离开,姜梁显然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嚷嚷着要亲自去送,最终还是被姜子姜的一记眼刀震慑老实下来。

    “今天麻烦了你,还有就是屏风和工作恐怕要耽误了,我最近要在家照顾我爸。”

    来回折腾天色已经很晚了,晚上的天气相较于白天更清冷了几分。夜色朦胧,细风裹着寒气使劲往人身上扑,姜子姜顺势紧了紧自己身上的针织外套。

    “应该做的,屏风的事我说过不急的,合作的事如果有什么问题我这边会先解决。”廖释青看着面前人的小身板,彷佛一阵风就能把她掀翻,温声道:“还有,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因为姜父一人在家还是会惹人担心,两人也没多聊,交代几句便匆匆告别。

    *

    大学毕业后姜子姜就独自搬出去住了,因为贪玩或者熬夜工作赖床是常事。

    和姜子姜作息不同,姜梁人到中年,睡得不早醒得很早。而且自己待不住,清晨打扫卫生动静极大。

    最关键的是他在客厅打扫卫生,还不忘打开自己的有声小说,声音宏大情感丰富。姜子姜不堪其扰,很少能睡到自来醒,索性搬了出来,互不打扰。

    况且搬出来,租住的地方离店更近,平常有事到店里也方便。

    距离上次回家,确实有点久了。今年夏天格外热,姜子姜又懒得出门,平日里和姜父碰面都是在店里。

    “要不给您请个护工?”姜子姜还是不太放心,担心自己一个人照顾不好姜梁。

    姜梁平躺在床上薄被盖过腰,摆了摆手,“不用,我又不是生活不能自理,医生都说了不是什么大问题,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看到姜子姜担忧的眼神,又有意让她放心:“是真没问题,你不都回来了。”姜梁一再强调自己身体强劲试图打消姜子姜请护工的念头。

    姜梁的腰是轻微扭伤,医生交待除不能久坐久站之外,确实不影响日常生活。开了外敷膏药,又拿了内服药品叮嘱安静卧床休养一段时间,姜子姜便也把请护工的事情先搁置起来。

    以形补形,吃什么补什么,姜子姜一向对此嗤之以鼻,但这次还是神使鬼差地在超市买了大棒骨。早早备好晚饭,只剩锅里煲着的大骨汤,棒骨炖煮所需时间较长,自己则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玩手机等待。

    下午进行了屋内大扫除,为给室内通风客厅里窗户大开。夜间风起,此时一阵强风闯进来,在屋内肆意妄为。

    书房的门早就坏了,姜梁活得糙,所以长久未修。锁舌露在外面与门框发生剧烈撞击,发出哐哐的声响。

    姜子姜起身准备去把书房门关好,眼睛透过门缝儿瞟到书房里面的环境。现在已过晚上七点,屋内黑漆漆的,内有颜料味道在隐隐飘散,自己则像是受了蛊惑一般抬起脚步进到书房。

    灯光打开,入目的是一个大型书架,《中国绘画史》、《荣宝斋画谱》、颜真卿、柳公权临摹字帖等等占满大部分位置。每一本姜子姜都曾反复翻阅、学习。伴着发黄的纸张掀开,就像掌握记忆大门的钥匙,过往的情景历历在目。

    相较之下摆在最中间位置的书倒是与其他格格不入,上面摆着的是她小时候爱看的名柯漫画和高中、大学买的实体小说。内容五花八门,品种齐全。姜子姜自己都不忍直视先行挪到下层,眼不见心不烦。

    书架前的桌子与书架颜色并不匹配。桌子原来也是棕红色的,因为使用时间过长,桌子被磕碰出原来的木色,后来被姜父嫌弃重新刷了一遍颜色变为乳白色。桌上的内画鼻烟壶画到一半,金丝边老花眼镜被放在左手边。

    桌侧的台灯散发着羸弱的光,台灯老旧坏了修,修了坏。饱经沧桑,历经磨难后已经不能调节亮度,这是姜子姜初中时送给姜梁的生日礼物。

    桌上右侧的A4纸吸引了她的注意,上面的名单上记录了好多人的联系方式,其中有几个名字她都相熟,都是内画圈比较有名的人士。有的名字后面画着×,有的画着圈。名单下有写写画画的记录,并且有个别字边缘带着极浅的被蹭花的痕迹。

    窗外的一处灯光在黑暗之中挣扎,姜子姜像是着了魔一般死死盯着那处,生怕那处光源从自己的视线消失。可即便再怎么努力,最终光亮还是被碾成细碎的光。

    姜子姜微低着头,背弯成弓状,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两手掌心按着双眼,试图缓解眼睛酸涩,反应过来发现手心早已湿润。如惊醒一般,再次把目光转向窗外,碎星汇聚成河。原来灯光一直都在,光亮也从未改变。

    书房里寂静无声,钟表悬挂在墙上,指针抵达一步发出“滴答”的声响,是开始也是某种倒计时。不知过了多久姜子姜把名单放到抽屉里,起身离开时顺手关好书房的门。

    或含蓄内敛,或突显直白。

    其实每个人都在为姜记就记的生存努力,只不过方式不同,表达不同。就像对身边人的关心,即便再心疼的话到了嘴边也都会变成嫌弃的唠叨。说这话的人知道,听这话的人了解,这也可能是二人最舒服最默契的沟通方式。

    思索间,姜子姜已经推开了姜梁卧室的门。卧室里的姜梁正仰躺在双人床上,脑后垫了两个枕头。右手拿着手机,与眼睛隔了很远的距离,左手在手机屏幕上悬空停顿良久。眼睛微眯着,眼角和额头的皱纹加深,姜子姜脑中浮现出放在书房的那副金丝边老花眼镜。

    不知何时,姜梁的鬓边已经染上斑白,印象里身强力壮的他也慢慢地起身没有那么利索。肩膀似压了千斤担,脊梁也略显佝偻。

    彷佛被姜梁抗在肩膀上的事还在昨天,左耳代表车辆左转,右耳右转,轻拍当时发际线还没后移的脑门表示急停。

    当时的欢笑声还在耳边飘荡。

    姜子姜抿了抿唇,右手手指细细摩挲。平时的她能言善辩,到了温情时刻却是不善言辞,正要鼓足勇气张了张嘴。

    “嗒、嗒、嗒”“将军!” 声音是从姜梁的手机里传出来的。

    “咳。”姜梁遗憾叹气,抬眼又看到站在门前的姜子姜,抱怨道:“闺女,大骨汤行不行了,我都饿了。”

    隔着细弱模糊的灯光又看到姜子姜脸色红润,眼睛亮晶晶的。姜梁心神一动,手机都撇在一边儿,语气急切猜测道,“你是不是...”

    姜子姜视线躲避,自知躲不过正要点头。

    姜梁大喊:“闺女,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喝骨头汤了!”

    姜梁底气十足,一嗓子从卧室响彻客厅,声音在几个房间回荡几圈,到最终落地都没有得到回复。

    姜子姜轻扯下嘴角,脸颊不自觉僵动一下,这会脑海里那些温情画面荡然无存。到嘴边的话硬是转了几转,最后冷笑一声:“饿着吧,看你以后长不长记性。”

    说完转身回了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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