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圈入怀中的陶之音打了个哈欠，双手环上他胳膊蹭了蹭，找了一个舒适的位置枕上脑袋，闭了眼睛。
怀抱宽大温暖，身体自发依赖性地靠近再靠近，直至相贴。
“先别睡。”秦岐将她垂落的头发勾挂在耳后，捏了捏她的耳垂。
“嗯。”嘴上应答着他，眼睛却没有睁开，应付着：“不睡，眯一会。”
……
灯光通明的医院大厅里，闵露走到另一边的角落接水，动作略显笨拙，待水漫过一半以上，关掉饮水机开关，她单手握着杯子往回走。
低着头边关注脚下的地面，一道急匆匆的人影突然撞开了她。
“啊！——”闵露低呼着往后倒退了好几步，塑料杯子撞向衣襟，又斜倒着脱手掉在了地上，泼出去的水溅落在身上和包扎的石膏纱布上，她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向撞她的人。
深夜来往的家属、病患依旧很多，但也不至于挤在一处，那么宽敞的过道，怎么偏偏撞上了她呢。
她还在想是不是有什么紧急的情况，猛然对上一张熟悉的面孔，一时哑然。
“不好意思。”杜与蹲下身，把滚落出去的杯子捡了起来递给她，“你没事吧？”
他继续关心道：“你的手受伤了，怎么了？”
闵露和他对视了几秒，低下脖颈，摇了摇头，也不接他递过来的水杯，绕过他就要离开。
杜与站在原地，抬手向额头的伤口摸去，刺痛密密匝匝，他锁着眉毛，显然对自己现在的形象很不满意。其实在走进医院的时候，他就在人群中发现了闵露。
高挑清丽，神采奕奕，越发和从前有了不太一样的感觉，就像雪山上的皑皑白雪，让人更想在其上极尽浓墨。
自从上次校门外的狼狈收场，他们再没见过面，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被石康以明面上养子的身份领回石家，既要想方设法稳固地位，又要不遗余力的暗中破坏石康对石炎的印象，焦灼向上攀顶的压力胁迫他，纷至沓来的美色汲取了他剩下的时间……
这次偶然的相遇，让杜与在此刻不愿放她离开，今时不同往日，就算还没有彻底掌控福振工厂，他也算是半个继承人了。
冲动转身追上去，手心搭上闵露的肩膀，他道：“你一个人来？”
闵露顿时皱起眉毛，往后退开了几步躲掉他，语气冷硬：“我和你不熟，请问有什么事。”
“你可能还不知道，我现在是石康的儿子，就是石炎的哥哥，莫与是我的假名，你可以叫我杜与，或许我以后会叫石与……”杜与苦笑，装作不得已的样子说道：“当初为了帮你拦下那些明信片，和石炎有了冲突，现在……”
“我知道了。”闵露说：“但这和我没关系。”
她的目光在明亮的大厅里，平静淡然，无视和不在意的样子深深烙印在杜与眼中。
他隐忍着强烈的愤然，说道：“我可以保护你，石康的厂子迟早是我的，你需要什么都可以和我说，对你我绝对是真心实意。”
在人流来往的场合中，他几乎将内心的一切明了地剖白给她看。
闵露摇头。
“你不是嫌我穷么？我现在有的是钱，还不够？你的手受伤了应该在医院里养着，不需要单人病房？”杜与刻意压低着声音，为了防止路过的人听见，他单手捂着伤口，半遮自己的脸部，继续道：“还是因为陶之音？她有这些精力关心你？你不懂什么是情爱，我可以教你什么是正常的恋爱关系。”
他没说尽的话，还有一句就是——女人永远都是男人脚下的奴仆，你去依附她，不如看清现实，仰仗于我。
杜与自认循循善诱的话，对于现在的闵露来说实在令她作呕。
真正关心她的人从来不会以对她好为名义，先去贬低质疑她，再施恩般询问她需不需要帮助。闵露想到了陶之音，她的知音姐姐，就从来不会这样。
受伤住院，隔壁床的一家子影响休息，她就出面保护她，她想回家学习看书，她会尽可能尊重她的意见。
和眼前的这个男人，怎么能比？就算是和那个每天一起去学习的哥哥比，他都配不上。
也不对……他怎么能和她的朋友们相提并论，他没有资格。
闵露思考的间隙，让杜与以为有了可乘之机。
他再次想伸手拉住她，闵露却被另一个人立刻带到了一边。
陶之音紧抓着闵露，瞌睡虫全然褪散，一双眸子警惕地看着杜与。
她刚刚几欲睡着，久等不来闵露，转头一看便发现了不远处的杜与，推开秦岐的手便跑了过来。
杜与望着对面的三人，放下手臂，背在身后攥成拳头，面上笑着同他们打招呼。他在网上参与了文歌涵的事情，对面的男女若是有关注，极大可能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份，但他不在乎。
他在石康手底下他探知了一部分他生意上的往来，也知道了对面男人的名字叫秦岐，而不是秦棋。是哪个字不重要，在石康的日程安排中，就只有一两次的碰面，没有业务往来的人，能算的上什么重要的贵宾。
明天要见的才是石康奉为上宾的人物。
杜与将视线从秦岐面上移向他身前的陶之音，掩藏着澎湃的情绪，扔掉手里的杯子，道：“不打扰了，先走一步。”
即便心里再抵触，他还是没有和这两个人在现实里撕破脸皮。
还不到时候……他告诉自己，这一路走来最会做的就是选择最有利的时刻出击，忍耐，不停忍耐……
这样一个脱胎换骨穿着不菲的男人迈着步伐，往前拐弯走进了里面的一条走廊里。
闵露收回视线，道：“姐姐，水撒了，我给你重新接一杯吧。”
陶之音查看她身上的水污，T恤正面被打湿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深色痕迹，正往地下滴着水滴，幸好穿的颜色偏深，没有走光。石膏纱布溅落的不多，只有零星几个小点子。
“不喝了，你先穿我的外套。”陶之音倒也不是真的非要喝水，脱下一直穿着的防晒衣披在她的肩膀上，问道：“他有和你说什么不好的话吗？”
闵露察觉到她的关心，笑着道：“那倒没有。他额头受伤了。”
那抹一闪而过的狡黠被陶之音捕捉，她点了点她的额头，“人家受伤你这么开心。”
脑袋一偏，闵露嘟囔道：“是啊，你不开心吗？”
“嗯……我开心。”陶之音勾起笑，捡了地上的塑料杯扔进垃圾桶。
走出医院，夜晚的夏风徐徐吹过，四下无人且安静，闵露抖了抖身上半干的衣服，凑近陶之音，“我闻到他身上有一股香水味，很浓，而且他居然说自己是福振老板的儿子耶。应该很有钱吧。”
陶之音淡定地点了点头，说：“那是，养十个你都没问题。”
“我不要。”闵露晃着她的手，说：“你养我，一个就够了。”
她没看见陶之音的另一只手被旁边身姿挺拔的男人紧握，纤细的五指穿过对方的指缝间，被他收拢摩挲，一遍又一遍。
*
次日下午。
石康从福振办公楼里走了出来，他看向身后的两个儿子。
一个白衬衫领子解开了两三颗扣子，外着一身银灰色的西装，一头新染的红色短发，眼神如同狼崽子似的死死看着身边的另一个人。他身边站着的正是前不久自己认下来的儿子，模样举止倒是周正规矩，就是这额头……
石康摇了摇头叹气，他对杜桂香存着愧欠，二十年前一个是近在迟尺的权利，一个是互相扶持的初孕女友，他不得不为了现实，不告而别和其他女人结了婚，这之后生意风生水起，家庭合睦，便忘了问津她的一切，现在阴差阳错见到她，知道了她居然生下了这么一个儿子，就想稍微弥补一点。
哪知道杜桂香又搬走了。
一番细查之下，这个儿子还一直被养在最北边的小村庄上，到底气质上和石炎差了些。
他想想她衰老的样子，最终也没去再寻找，回忆停止，石康走近拍了拍石炎的肩膀：“你要多向杜与学习学习，成天吊儿郎当像什么样子。”
石炎甩开石康的手，指着杜与的鼻子，骂道：“他跟在我身边的时候就一次次坑我，上次因为一个女的，你就停了我的卡，这件事他也有份！恐怕早就知道了自己是野种，在我身边装腔作势，我还以为他真是一条好狗。”
掌控了福振这么多年，石康不容许这种事情传进员工的耳朵里，他拉过石炎，警告他立刻闭嘴：“你妈从前是怎么教你的！张嘴闭嘴的胡言乱语，你信不信明天我就让你收拾包袱去国外？”
杜与从旁适时道：“爸，我从前也是听命行事，做的不对的地方，请您体谅。如果觉得我居心不良，那我走就是了，别平白让大哥生气。”
是了，即便他才是先出生的那个，他却只能做次子，即便他也是石康亲生的儿子，却只能随母姓，做他的养子。
杜与这时候说的有多大度退让，心里便有多恨毒。
石炎冷哼一声：“那你走啊！今天你不走，我就滚去国外好了！这个家，有你没我，有我就没你。”
他身边的杜与低着头，一言不发，从鼻腔里很浅的嗤了一下。
谁也没有听到。
石康看了眼附近，确认周围没有闲人，才开口道：“我让你去国外，你就真的去？杜与一片好心，你跟着他一块做事，没有坏处。”
最好是尽早改一改这顽劣的性子，让杜与扶持着他接手厂子，两兄弟之间搭把手，他也就能安享晚年了。
如今的福振通过IFDI引入资金和技术革新，将工厂大换血整顿，重新规划管理模式。虽然在洽谈时对于收益分配和风险承担上存在分歧，但他知道高风险高回报，签订合同正式成为中外合作企业，必定征途可期，石康接下来的日子会非常忙碌。
他不想在这些小事上浪费精力，因此吩咐杜与道：“你今天晚上跟着我去酒店，有个重要的饭局。”
他看向杜与额头上的肿胀，意有所指道：“还有啊，下次不要打打闹闹，现在身份地位不同，要时刻注意自己的形象。”
“是。”杜与应道。
石炎：“你还带他去？爸，你有没有把我妈放眼里？！”
对外宣称杜与是养子，但杜与这小人得势的口气和做派，他就猜测或许他就是外头的私生子，名义上为了好听而已，何况……石炎想到床上病入膏肓的母亲，怒火越烧越旺。
要不是母亲给他透露了真相，确定自己的猜想，他都佩服他爸的深情！石炎恨的牙痒痒。
两人一浮一静，一急一稳。
石康不耐烦拂手，说：“好了！”
他眸色暗沉，对于石炎提及的事情极度不喜，但始终是从小看到大的宝贝儿子，最终没有再说什么，拿食指上下指点，厉声：“你现在回去给我整理这个季度的生产报表，明天必须在我的办公桌上看到它！”
石炎低喊道：“爸！”
没人理会他，石康朝杜与递去一个眼神，让他跟上自己离开。
石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跑了过去，道：“我那辆跑车……可以还我呗？好久没开了。”
“哪辆。”
“就之前给杜与的那辆粉色迈凯轮GT，让他还给我开两天。”石炎道。
杜与正想开口答应博取石康的好感，却见石康二话不说道：“杜与，把钥匙给他。”
一张挑衅面孔带着轻蔑的眼神投向杜与，嚣张地接过钥匙离开了。
“小与啊，委屈你了。”
“爸，没事。”
“嗯。”石康满意地颔首，和他谈论起之前存在的一些事务问题。
杜与没上过多久的学校，只有脑袋还算灵活，勉强磕绊着附和石康。
……
另一边的酒店套房，文歌涵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她一夜未眠，不停地在房间内踱步，右手支着下颌，左手托在右手手肘关节，紧锁着眉毛思考。
节目现在还没播完，第二集的反转动摇了很多人，她拿电话打去节目组质问，得到的回复居然是——“您的内容非常符合近期的社会热点，但我们需要核实这件事，才能更好给您提供帮助。”
她挂断了电话，后悔自己草率做了决定。还以为，这么破烂的农家乐，不会安装什么监控设备，也不会留存任何证据……如果没有这些，单单一项霸凌孤立，他们怎么可能拿得出证据自证？
她来时明明仔细观察过里里外外……
那第三集的内容，是季昆帮她，还是……
文歌涵再度给季昆发去消息，没有答复，拨去电话，显示无法接通，她心中浮现的代表不安的潮水，几乎要涨满。
停下脚步，深呼吸几次之后，年轻女人终于开始打量起这间被杜与长期包下的套房。
漂亮冶丽的面容，因为一边的高高肿起的红色掌印显得狰狞丑陋。下定决心，她拨通了一个存在通讯录里但一直没有拨通的电话。
“喂，帮我从国外订购一个……要快！加多少钱都行。”
*
随着UW网的介入报道，文歌涵主导的这件事扩散得越来越广。
陶之音站在可苑身后，看她坐在那里忙碌而有条不紊地回复信息，递上一杯可可奶茶给她。
“你坐在这里一早上了，不休息一下吗？”她向可苑问道。
可苑手指翻飞，说：“钱跑了，钱来了，钱再跑了，这次钱又来了，你接不接？”
陶之音沉默。UW节目上只报道了文歌涵在一家农家乐遭受的事情，农家乐就是一个背景场，主要环绕她这个主导的霸凌者的恶行，当时第一集节目播出，自带热度的节目引起广泛关注。
明明没有曝光任何身份名称，她的社交账号评论区依然彻底沦陷了。
置顶的澄清下很多人问她事情到底是什么情况，同样，辱骂也占据了半数多。
相比起来，原先帖子里引来的人流简直是小大小闹。
“那你喝点这个，补充一下能量。不要忙到太晚。”陶之音只好将杯子放在桌上，离开了二楼。
可苑负责的农家乐即便最早出面，还是陷入了一场危机。无休止的售后问题，包括体验后退款，恶意中伤评论，可苑连轴转着，更加想证明自己的能力。
她和宋辙逸自那次的晚宴之后，关系如同冰封。这几天都住在鱼锦路，摆明了不想让宋辙逸轻易打扰。
是老板又怎么了，这家农家乐他除了出钱还干了什么，可苑发誓要盘活它，现在机会尽在眼前，第二集节目播出，被冤枉的委屈终于得到了更好更广的澄清。
褒贬不一，但起码生意又回来了。
真是一波三折，她端起旁边的可可奶茶，一口喝了半杯解渴。
……
陶之音走下楼梯到一楼，厨房里传出炒菜的锅盆相接声，浓郁的饭香在空气中飘渺摇曳，令人垂涎欲滴。
她吸了吸鼻子，暗叹白奶奶的厨艺又进步了。
门口的响起一阵乓乓的敲门声，之后一个小屁孩旁若无人地走进院子里。
“小胖？”
陶之音看他蒙着一节布条，上半身向前拱，撅着嘴，鼻子拧出好几道皱痕，一路嗅闻地朝这边走了过来。
小胖身后还跟着闵露，以及那天医院里和闵露撞到一起的男生。
“小胖啊，你鼻子真的好灵哦！”闵露捧着新买的书册，憋不出笑道。
被点名的小男孩双手叉住腰，往原地一站，扯掉脸上的布条子，显摆着说：“不就是找到这里嘛！对我来说太简单了。现在我赢了，该轮到你了！”
闵露在回家路上碰见在他，被这个小胖拉着一番软磨硬泡，说要去白奶奶这儿吃饭，好久没吃到好吃的。闵露可不吃这套，奈何小胖的缠人功夫太过吓人，她才出了这么个主意，蒙上眼睛能在50米内找到白奶奶家，就算他赢。
“我可没说，我要玩。”闵露逃也似的往楼上走，顺路带上了身边的男生。
她决定先在二楼的客厅躲一躲。
闵露边走边向陶之音道：“知音姐姐，你带小胖先吃饭。我和司徒哥先上楼整理一下学习资料。”
陶之音顺着闵露的话，半仰头看向跟在她身后在上楼的男生。
什么时候他们关系好到，可以哥了？司徒哥？
她的眼神渲染出浅浅的不善。
矮矮壮壮的小胖摇晃着陶之音的衣摆，说道：“阿姐阿姐，那现在轮到你了，快蹲下来蒙上眼睛，我已经过了第一关，现在你需要过第二关，找到这个屋子里的天下第一美食！”
他可不想和上楼的凶姐姐玩。
陶之音蹲下身，拿过小胖手里的布条，摸摸他，说：“要吃饭了，不可以玩游戏哦。”
“不行不行，要通关了我们才能吃上饭。”小胖重新夺回布条的控制权，绕到陶之音侧边，环着她的脖子就要系上这节阻挡视野的东西。
她握住他，赶忙阻止道：“不通关我们也能吃的了。”
小孩子的蛮力比她还大，扑腾了两下就把小手挣脱了出来，不满道：“你们不玩，那我自己蒙眼玩。”
黑灰色的小布条最终还是蒙上了陶之音的眼睛，眼前能见的仅仅是漆黑的一团，她不适应地拽了拽脑袋后的结。
“不可以作弊！”
“行吧。”
陶之音对于这里的格局很熟悉，与其让小胖在这里磕碰，还不如她摸索进厨房，速战速决。
手心沿路抚摸过椅背，她谨慎地走动着。
身后的小胖紧张地屏住呼吸，在看到陶之音走到厨房门口时，兴奋地欢呼起来：“耶，马上要找到了。”
她被这一尖锐的呼叫吓了一跳，往前走的脚一下没控制住迈得大了些。
秦岐眼看着她蒙眼走进来，莽撞地要撞上餐椅。放下手中的碗筷，立刻上前拉住她的纤细胳膊。
他低头看她，一手握着还有余，吃的实在太少。
陶之音先入为主地找到阴影处，说：“谢谢阿奶。”
旁边的小胖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嘎嘎笑声。
“怎么了？”她皱了皱眉，意识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