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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破不立

    永和十一年冬,银雪漫天,往日里热闹繁杂的临安都城此刻格外寂静,整个临安城隐没在这茫茫雪海中。

    钦天监曾预言,今冬将逢暴雪,对于南迁百年的北方士族而言,他们早于融入湿润的烟雨江南,纵使国都有所准备,但还是未料这风雪竟如此之大,可谓罕见。

    夜幕里,暴雪给皇城添了银装,肃穆的宫殿多了些静谧。

    康宁殿是当朝太后居所,內侍们不敢大意,认真清扫殿前积雪,使贵人们畅行无阻。

    殿外雪花簌簌,侍女将烧得通红的无尘银丝炭盆小心地送进内殿后,悄声退出,不曾有一丝声响,出了外殿后,才敢稍稍放松。

    如今太后病倒,清河郡主昏迷不醒,整个康宁殿笼罩在一片抑郁阴霾中,往日里太后待人宽和,殿中一众内侍宫女们干活比往日里更加用心,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内殿中,褚太后一身素镐,黑白掺杂的发丝低垂,面容憔悴,眼底乌青一片,全无往日命妇朝见时的端庄威仪,目光满是悲痛之色,望着榻上久久沉睡之人久久未动,唇瓣干燥泛白,在烛火下,格外沧桑寂寥。

    除夕将至,自褚家满门战死的消息传回后,康宁殿如同置身冰窖中,昼夜寂静。

    侧殿外,墙角跟上,那倚着墙角而生的鹅黄迎春花初绽,在茫茫白雪中自有一番风骨,花蕊吐着幽香。

    戌时一刻,晋文帝吩咐内侍收好批阅完的折子后,行至康宁殿,亲自过问太医和殿中伺候之人,神情凝重,忧声道:“太后与清和郡主如此下去,长久不是办法,该如何是好。”

    一旁太医谨慎回道:“太后娘娘是悲伤过度,郁结于心所致,臣用的方子大多有温和滋补之效,必不会有大碍,只清河郡主,小小年纪遭此重噩,冬日里又落了水,如今久久还不曾醒来,臣实在束手无策。”

    闻言,晋文帝不由地眉头深皱,目光望向内殿,难掩担忧。

    和北燕这场战争,晋国虽胜了,却也损失惨重,褚家一门三父子,皆战死沙场,褚夫人自刎,如今褚家遗孤唯幼女褚清一人,这场护国之战,可谓惨烈无比,活下来的人都不愿提及。

    自南渡临安后,晋国偏安一隅,经过几代帝王励精图治,休养生息,这才让如今的晋国有了立足之地,往北以渭水为界,北燕、南晋划江而治。

    然而随着国力强盛,南晋皇权内斗见颓,世家门阀强盛,几方势力不断争权夺利,内耗不断,爆发了永宁之乱,后在武帝暴力镇压下,晋国内政才勉强稳定下来,自此晋国式微,南北平衡打破,北燕虎视眈眈,永宁之乱不过三年,北燕发兵南征,想趁机并吞晋国,但此时武帝已逝,继位的文帝是一位英明睿智,懂得隐忍图谋的帝王,不动声色地暗中削弱士族,待北燕开战前夕,终于平衡了皇士两族,谁也无法凌驾,大战时,晋文帝娶了士族之首王家嫡女,两族终于化干戈为玉帛,达成一致,举全国之力,联手抵抗外族入侵,这一战,使得北燕往后十年无法再南下。

    半响,晋帝收回目光,沉声嘱咐道:“务必保住清河郡主的命。”

    皇权威压下,太医心中一紧,躬身道:“谨遵陛下之命。”

    褚家出征前,褚氏夫妇将幼女托付给太后照看,噩耗传来时,晋文帝担忧二人一时接受不了特意下旨封锁了宫中消息,谁曾想却还是被有心之人利用。

    他得知消息时,清河郡主已昏迷不醒,太后也病倒了。

    出了康宁殿,晋文帝迎着大雪带着怒气去了皇后寝宫。

    踏入显阳殿,未待內侍通报晋文帝直直闯入皇后寝宫,眼神冰冷,渗着三分寒意。

    面对眼前这个永远笑脸示人、端庄雍华、挑不出本分错处的皇后,晋文帝未留情面,在一众婢女內侍前,蕴含怒气道:“好好管好后宫,下次再有人乱嚼舌根,纵是你是王家女又如何,孤不介意重新换一个王皇后。”

    一通严厉威胁后,晋文帝转身,未待皇后及众人反应便匆匆离去,脚步飞快,只来得及给身后众人留下一身黑色背影,细看之下,那锦黑茸毛大氅上沾着零星冰雪,快得仿若未曾来过一般。

    晋帝走后,殿中宫女在苏溪的暗示下悄然离去,殿中,王皇后面露哀伤,颓然无力地瘫坐在西域进贡的绒毛织金地毯上,眼里闪着盈盈泪花,只觉无比委屈。

    迁怒之罪,何其无辜,皇族与士族恩怨,她如何不懂,这一刻,她多么渴望自己出身平凡。在情初窦开之际,遇到一个永远不会爱上她的人,注定飞蛾扑火之人只会下场凄凉。

    泪水无声滑落,王皇后望着晋文帝离去的身影,薄唇微张,辩解之言终究是无人可听。

    昭明宫内,内侍重新添了几盏烛火,往炉中加了些炭火。吹了一路冷风,晋文帝心中的怒火退去七八分,面上沉稳内敛,拿起一旁的奏折细细批阅,不见方才怒气。

    “陛下,尚书大人求见。”内侍道。晋帝抬眸望向门边,心下不解,但也不忍臣子在外受冻,平声道:“请尚书进来。”

    尚书谢逊身着朝服,面容沉静儒雅,虽也出身世家,但博学多才,被先帝选中为晋帝传道受业,如今是晋帝为数不多信任的世家大族。

    君臣之礼后,晋帝放下手中的折子,忧声问道:“恩师深夜冒雪入宫求见,可是有要事?”

    近来奏报皆为各地雪灾不断,百姓饥寒交加,赈灾迫在眉睫,但奈何国库早已空虚,为此,晋文帝整日殚精竭虑,食难咽,眠难寝。

    “陛下,老夫深夜到此打搅,乃是受人之托,而非雪灾一事。”谢老尚书明白晋帝所思,很快道明来意。

    闻言,晋帝松了口气,走下御案,和尚书端坐炭火旁,命人端来茶汤,边搅动木匙边饶有兴致地问道:“哦,不知何人面子之大,敢劳您深夜入宫。”

    “是臣那不肖子孙。”谢尚书笑着谦逊回应。

    “如此,朕倒是要见上一见了。”晋帝将煮好的茶汤端给谢尚书,笑着道,二人间亦师亦友,难得的放松时刻。

    “在下谢玄景,谢家不肖子孙,见过陛下。”片刻后,等在侧殿的谢玄景步入殿中,拜跪道。

    晋帝知其名而不知其人,传言谢家有一子,少而聪慧,七岁能赋,十岁能与当世名士侃侃清谈,惊才绝艳,风姿令无数人折腰,可惜天妒英才,十二岁后,这位芝兰玉树般的少年开始混迹临安,和一群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肆意妄为,虚度年华,谢尚书为此子费尽心神而毫无改变后,最终狠心放弃,在族中另选他人培养。

    时隔六年,晋帝终于得见其人,一身单薄青衣,满身傲骨,跪在殿中的身影如同北方起伏的山峦,是少年人少见的沉稳坚毅。

    “起身吧,你的祖父是朕少年恩师,朕过去听过你的名字。”晋帝缓缓道。

    不知怎的,晋帝脑中想起一份边关传来的战报,褚炎和二子阵亡后,北燕并未退兵,褚家军士气衰败低迷时,军中一小将挺身而出,用褚将军的死鼓舞士气,最终力挽狂澜,大败北燕,战报中提过那位小将的名字,谢渊,只是后来论功行赏时,军中却是查不此人,为此,晋帝心中还失望了好久,军常有而将难得。

    晋帝起身,怔怔望着此人,面容肖像谢尚书,眉眼间也有几分儒雅,但一双眼眸却是有着历经沧桑过后的沉淀光华,谢渊,谢玄景,晋帝心中默默念着两个名字,不由出声试探道:“北地孤寒,谢郎君可曾去过?”

    一旁的谢老尚书也随晋帝起身,安静站在一旁。

    “回陛下,小民刚从北地归来,亲眼见证过褚家满门忠烈英勇殉国。”谢玄景毫不避讳晋帝的试探回道。

    “谢渊可是你?”晋帝难掩激动,目光灼灼问道。

    “谢渊已死,如今归来的只有谢家郎君谢玄景。”谢玄景不紧不慢道。

    晋帝闻言深深看向眼前之人,沉默良久后,不再激动,询问一旁的谢尚书道:“恩师可知此事?”

    “此子回来当夜便同老臣说了此事,如今他既已做了决定,老臣也只能随他去了,只有一点,不可辱没了谢家门楣。”谢老尚书莫衷一是道。

    晋帝惋惜地看着谢玄景,认真问道:“你可知晓,放弃谢渊二字意味着何意?”

    “谢渊如何,谢玄景亦可。”谢玄景抬头看向晋帝,目光坚定地掷地有声道。

    屋中二人早已见惯世间风雨,闻言后竟被其气势所迫,不由抬眸望向谢玄景,眼中看到了南晋的海清河晏。

    殿中沉默良久,泥炉中,银霜炭无尘无味,此时燃得正旺,茶汤沸腾,茶香四溢。

    “今日求见,所求为何?”晋帝收回目光,坐下身后又给谢尚书添了新茶,二人闲适地继续煮茶茗香。

    “小民想请陛下在今年呈上来参加考核的太学生名单里加上谢玄景。”谢玄景作揖恳请道。

    晋帝闻言看向一旁的谢尚书,轻笑着问道:“恩师如何看?”随后慢慢轻抿手中的热茶。

    “全凭陛下做主便是,无需顾虑老臣。”谢老尚书也笑着回应。

    晋帝将杯中热茶慢慢饮尽后,笑着道:“此子肖恩师,往后必成大器。”

    随后转头望向一旁的谢玄景,轻笑着道:“你的请求朕恩准了,以后的路,要靠你自己走,朕会记得你今日说过的话。”

    “多谢陛下成全。”谢玄景垂眸道。

    食过腊八便是年,临近除夕,雪停了,临安城不再冰天雪地、雪花漫天。

    宫门外,宣阳门处,一白发老者仓促而来,面容潦草,衣着风霜,手执一块碧玉对守卫道:“我乃太后挚友,想要求见太后,烦请通禀一身,此为信物。”

    那守门侍卫轻视老者,嘴上毫不客气道:“太后也是你想见就见的吗,赶紧滚,不然我把你抓进牢里,有你一顿苦头吃的。”说着,便开始驱赶那白发老头。

    “住手。”不远处,谢老尚书一身朝服,疾步往此处来。

    那守卫见一向平易近人的谢尚书竟大声呵斥,可见其人身份重要,忙后退三步,不敢再出言不逊。

    “我看谁敢动手,这位是太后多年至交,清和郡主的外祖父,还不快快退下?”谢老尚书眼含愠怒地看向守门侍卫,厉声道。

    那守卫闻言连声向老者道歉。

    白发老者见谢老尚书到来,快步上前,对身后侍卫的求饶声置若罔闻,急切地问谢老尚书道:“太后如何,小清儿可还好?”

    旧友重逢,本该把酒庆贺,但清河郡主至今未醒,太后悲伤过度,正等着神医救命,谢尚书拉起诸葛仪,边走边道:“诸葛神医快随我来,你我二人边走边说。”

    二人一齐快步往内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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