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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者上钩

    午后,春和景明,碧空万里无云,府中郎君们受清河郡主影响,为着三日后开堂,各自留在屋中准备授课内容,连着管事也带着府中家丁婢女忙碌。

    褚清无事可做,又嫌府中烦闷,城中人大多聚在满江畔,那里比邻南山,想必更让人趋之若虞吧。

    如今春江水美,鱼虾鲜肥,清河郡主起了垂钓之意,换上一身利落浅碧春衫,独自骑马往城西人烟稀少的渝江而去。

    渝江虽不似满江那般倚山伴水、山环水绕,但也确有独特别致之处,三面环水,湖面开阔无垠,水天一色,碧蓝澄净,偶有水鸟低掠,涟漪悠然荡漾。

    褚清来时见江上果真无甚人,特意选在一棵垂柳下,广撒鱼饵放下竹竿后,饶有兴致地瞧不远处江中两只鸳鸯戏水,赞叹果然春光无限好。

    远处一只竹筏自对面朝她驶来,待得竹筏靠岸,来人身着一身宽大月牙白袍,墨发用绸带束在身后,脚踩木屐,唇边带着一抹浅笑,直直朝她而来。

    褚清定睛一看,来人竟是谢玄景。

    明媚光影里,眼前之人眉目浓厚,似青山远黛般,眼眸深沉,鼻梁硬挺,双唇厚薄适宜,棱角刚毅明朗,面若冠玉,满身名流风雅,待行至跟前时,唇边笑意不由加深几分。

    “又见面了,君攸郎君。”褚清朝人粲然一笑道。

    “桑禾郎君也在此,竟是巧了。”谢玄景回以一笑。

    褚清见谢玄景身后的青影也携了垂钓之物,怀中还噙着一把伞,不由轻声笑着道:“难怪郎君面白如玉。”

    “过奖过奖,桑禾郎君才是真正的明眸皓齿,欺盈赛雪,天生一副好相貌。”谢玄景真挚笑着道。

    明明是形容女子容颜之词,却用在她身上,看来对方也已知晓她的身份。

    “你已知晓我郡主身份了吧。”褚清挑破道,脸上并无不喜,依旧轻笑着。

    “是,在下无意撞破。”谢玄景顺势朝褚清拱手行了一礼,唇边笑意尤在。

    二人眼中皆是随性,并未将身份之别看在眼中。

    身后的青影埋首静静听着,忽见自家公子朝对方行礼,满脸震惊,不敢置信看向褚清,难怪此前便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向来初在郡守府撞见的自称清河郡主之人便是眼前之人,青影突感羞愧,酒庐相逢那日,他表现得那般傲慢与拮据,想来竟是自取其辱。

    想到此,身后青影将头埋得更低,只盼着二人说完话后早早分开。

    “郎君也喜垂钓,不若一起?”褚清诚然相邀道。

    “好。”谢玄景笑着应下。

    背后青影在自家公子一句‘好’里顿时风中凌乱了,幽怨地看了眼自家公子背影后,噤声不语,将手中之物递给郎君后,默默待在另一个垂柳下,心中腹诽道:“公子啊公子,鱼的命是命,我的命便不是命了么。”

    日渐西斜,褚清一无所获,谢玄景却是运气颇好,一尾接一尾,大有人比人气死人的架势。

    褚清再坐不住了,起身走到谢玄景身旁,还不待有说话机会,那鱼钩便有了动静,谢玄景也不含糊,立时收杆,但那尾鲢鱼扑腾厉害,眼见快要挣脱,褚清眼明手快地上前帮忙,鱼儿终是入了鱼篓,二人脸上和衣服上反倒被溅了不少水花。

    一番辛苦挣扎后,夕阳渐渐没入山头,天边云海翻涌,整个天地间唯有几缕余辉穿透厚厚云层倾泻而下。

    河畔边上,二人相对而立,周身被墨色山水环绕,环看二人如此狼狈模样,褚清‘噗嗤’大笑出声,寂静湖面上,回荡着银铃笑声。

    谢玄景也嘴角不住上扬,眼中俱是笑意。二人止住笑意后,褚清指着谢玄景身旁满笼鱼篓,问道:“我瞧郎君今日与河中鱼颇为有缘,可是藏有妙招?”

    “郡主见怪,不过雕虫小技罢了。”谢玄景一脸温和谦逊道。

    “在下与你一见如故,同为性情中人,不必在意世俗身份,如今我不过是一闲散鱼夫,唤我桑禾即可。”褚清面上轻笑着道。

    “桑禾郎君爽朗豪情,那在下却之不恭啦。”谢玄景回以笑意道。

    “敢问君攸郎君是如何让那鱼儿咬你钩的,我今日端坐此处,看了半日湖光,篓中一无所获,实在气人也。”褚清垂头丧气说道,神情似有失落。

    “桑禾郎君莫要气馁,我不过占了先机而已。”谢玄景眼中带笑道,目光温柔。

    “嗯,愿闻其详?”褚清被勾起兴致,略微仰头看向身前之人。

    谢玄景顿了顿,随即薄唇轻启,不仅不慢道:“桑禾郎君可知周王朝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轶事。”

    “听过,只是不知与此事有何关联?”

    “西伯侯姬昌彼时求贤若渴,是以遇到了垂钓的太公,成就一段佳话,才有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典故,殊不知若如不是西伯侯广求贤能、礼贤下士的美名远播,如何会竟机缘巧合碰上扮作渔翁的姜太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二人相遇,与其说是西伯侯眼光如炬,识得千里马姜太公,倒不如说是其守株待兔罢了。”

    “二人结缘,不过是源于身负才华与抱负的姜太公看中了西伯侯有一统天下、仁德宽和的能力罢了,在于一个‘愿’字。” 谢玄景缓缓说。

    山川天地间,眼中唯有一人。

    谢玄景娓声道来时,褚清不住点头,目光中犹带敬意,“听君一席话,方知自身见识浅薄,君攸郎君实在让人刮目相看,不过是垂钓消遣之物,竟也能悟出一番别出心裁的见解,佩服佩服。”

    说罢,朝面前人双手作揖道。

    “不过是人前卖弄罢了,桑禾郎君莫要介怀。”谢玄景还以一礼,玩笑着说道。

    “左右说起来,不过是我从别处寻到一个鱼饵方子,近来无事时,便和小童乘船来此广撒饵,却不捕之,久而久之,河中鱼失了警惕,我才能竿竿不落罢了,雕虫小技,不足道尔。”谢玄景眸中带着笑意道。

    “原是如此,君攸郎君广撒网却不捕之,只待一个时机成熟,实在高明。”褚清由衷赞叹道。

    虽知此人看上去并不如表面上简单,如今一番接触,方知其内有乾坤,心思缜密至极。褚清开始对眼前人生了好奇,与这样的人成为敌手,该是何等痛苦不堪,但若与之联手,该是何等畅意。

    “哪里哪里,不过是愿者上钩罢了。”谢玄景瞧着面前人神思,眼中不着痕迹地露出了势在必得的占有之意。

    这一刻,谁是鱼,谁又是饵。

    “愿者上钩。”

    褚清口中不住重复这四字,神情若有所思,半响后,方才露出了然神情。

    随即好奇追问道:“那鱼饵方子君攸郎君从何处寻来的,我从前也听人用过此法,却是成效一般”。

    “行中萍水相逢的北海浪客所赠。”谢玄景回道。

    北海,传说中鲲鹏生长之地,位于北冥国最北端,于晋国相距甚远,可谓万里之遥。

    身后青影虽躲在不远处,却也将二人间的对话听了去,公子所说虽不知何意,端看清河郡主反应,想来应是颇为深刻之话,不明觉厉。

    但清河郡主闻及鱼饵由来时,看着自家公子倘然自若地说出北海浪客所赠时,心中不由鄙夷,那鱼饵方子来得哪有那么容易,这是公子派人特地到北海之地,出海寻来的。

    “今日天色已晚,不若桑禾郎君下回再来时,我亲自将方子奉上,并将身边饵料送与。”

    谢玄景不着痕迹地说道,目光坦诚,并无异样。身后青影却是看出不同,他家郎君何时如此好心肠,竟将辛苦得来的方子随意赠人,往日里,公子可是吝啬得连家主也不舍得给呢。

    那饵料看似寻常,制备却极为不易,端这几日白白用了的,都够公子不吃不喝垂钓一年了。

    “多谢郎君,若是方便,三日后,我邀您一道再去荀娘子那酒庐喝上一回。”

    褚清面露爽朗笑意,眸光较之漫天星河,璀璨而迷人。

    “好,定当相赴。”谢玄景道。

    夜色下,清河郡主纵身上马,二人辞别后,扬鞭而去,墨色下,啼鸣声渐渐消失。

    待人走远,青影终于走到谢玄景身旁,低声道:“公子既知晓清河郡主身份,何不阻止我,哪怕提点些,我也不敢得罪于郡主啊。”

    话语间,夹杂着深深怨气。

    谢玄景恋恋地望着褚清纵马消失的方向,直至眼中只剩黑色,前方再无任何动静时,方才收回目光,眉眼间那抹温柔之色尤在。

    “我阻止过。”却是没来得及。

    谢玄景看着青影满脸幽怨地望着自己,心下无奈道。

    “为何我毫无印象。”谢玄景话落,青影努力地回想在柴桑的这段日子,公子何时阻止过,始终却是一无所知。

    但见其说得如此笃定,不禁深深怀疑起近段时日是否自己忘记了。

    青影想要再次出声问询时,谢玄景突然道:“将篓中的鱼放了吧。”

    “啊,为何?”青影满头雾水看向自家公子,一脸不解道。

    “放了吧,只你我二人,食不完。”谢玄景漫不经心道,唇边始终挂着一抹淡淡笑意。

    真正的鱼儿已经咬钩,端看二人相互博弈了。

    “吃不完可以制成鱼干带回去给家主。”青影舍不得道。

    “祖父年纪大了,牙口不便。”谢玄景道。

    青影闻言再无反驳,只得将鱼儿重新放回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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