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逢秋雨,到天明时,秋叶尽数掩入泥尘中,北风呼啸,寒意肃杀。
谢宅中,老太爷如今已全然放手,不再插手官场亦或族中庶物。
谢家之事,全交由到了谢玄景手中。
“郎君,车马已备好。”夜色稀疏,天色尚未明朗时,青影强撑困意,在书房外提醒自家郎君该上早朝了。
半响后,屋门自内打开来,谢玄景一身朝服,神情清冷漠然,青影尚愣神之际,只瞧见那身影已出了院落。
青影困意瞬间消散,急急追上前去,到前庭跨院时,方才勉力跟上。
连日来,谢玄景歇在书房中,蜡炬燃至夜半天明,青影便知自家郎君又是一夜未眠。
近来他出入书房时,总能见到案牍摆满书案。
大多都为军中成年旧案。
青影不解,但想来自家郎君必是心中有所打算。
三日前,北燕使臣突递交国书,主动提出将荆州北岸归还给晋国。
晋帝深感意外,荆州北岸被北燕占去十数年,如今竟主动归还,自然欣然收下。
此战本就是基于北燕内乱所为,晋国能趁机收复失地,倒也不算辜负将士们奋力拼杀。
朝臣们自然也无异议。
就当众人以为此事告一段落时,北燕使臣再次上书,言其代王拓跋時三日后将亲自出使晋国,与晋王再续从前未商定之事。
此消息一出,如同晴天霹雳般,惊得朝中上下为之一颤。
晋国君臣往上数三代,与北燕从来谈不上真正邦交。
华夏本一体,汉人为主,奈何国土家园被占,只得勉力偏安一隅。
在晋人眼中,燕人始终是侵略者。
而如今北燕使臣口中那未商定之事,只怕与数月前他们想迎娶晋国公主之事相关。
金殿明堂上,百官鹤立两旁,朝堂威严,肃穆与待。
正殿中,北燕代王拓跋時立于正中,眸中毫无半分惧意,直视晋帝,言明来意。
“晋国君安,小王此番诚意入晋,乃为与晋修盟姻,迎娶护国公主褚清为本王正妃,以结秦晋之好。”
拓跋時甫一话落,晋帝霎时面露不善,抿唇不语,目光灼灼地审视着眼前之人。
纵是知晓拓跋時此次必会提及两国联姻之事,却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他会直接在大殿上亲口严明要娶之人是小清儿。
晋帝措手不及,晋国一众朝臣也不由震惊不已,如同炸开了锅般,纷纷窃窃私语。
“这北人莫不是痴人说梦,护国公主乃大将军府唯一血脉,如何能北上和亲?”
“褚氏一族男丁大多为守护边境、抵御北人进犯而亡,若是答应让公主和亲,岂不寒了九泉之下大将军的心。”
“北人且不论我大晋尚有已及笄未婚的公主数位,便是朝臣之家的儿女,也断然不会让其北嫁。”
满堂喧哗声中,谢玄景眼皮轻挑堂中那人,眸中冰冷寒意与肃杀一闪而过,随后垂下眼眸,静默不语,不置一词。
“小王也知公主身份贵重,自不能与之相匹,吾王来时有令,公主若答应和亲,燕国愿献上两座城池给晋国。”
此话一出,百官再次哗然。
晋帝也不由皱眉望向拓跋時。
朝堂下,百官议论纷纷。
“两座城池只为求娶公主,可见燕国诚心。”
“狼子野心罢了,苏大人莫要被眼前蝇头小利忘记了褚家曾经大义。”
“两座城池也能算蝇头小利吗,刘大人高风亮节,我等俗人,眼中自是只瞧得见这等蝇头小利。”苏镔势利说道,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你…”刘晖如气结,怒目指着苏闫语塞道。
刘晖如寒门出身,靠一己之力谋得一个五品秘书郎之职,看不惯世家之人如此薄情寡义、认利不认人模样。
二人一番动静,引得身旁不少朝臣侧目。
庾冰位列其中,眼见不少人似对苏镔之言有认同之意,刘晖如势单力薄,按捺不住出声鼎力道:“苏大人此言差矣,我等虽出身世家,但同为陛下臣子,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何来俗与不俗之分。”
“何况如今我大晋刚胜了北燕,他们便来求娶褚大将军之女,这不明摆着要乱我君臣之心,乱我国政吗,褚大将军若还在,哪轮得到那胡人来此撒野。”
庾冰义愤填膺道。
众人默,大殿中议论声渐渐停歇。
王相一如既往沉敛自持,晋帝不过问,甚少发言,今日亦如是。
拓跋時此举,打了晋庭上下一个措手不及。
晋帝方才也瞧见了殿中一番争论,若是往日,他早已一口回绝,但今日确是不同。
王铮统领百官,威望极高,上次燕国递交国书严明此事时,他便闭口不谈,这在晋帝心中多少有些忌惮。
“回禀陛下,护国公主褚清乃臣未过门之妻,燕国代王此番,可是来晚一步。”谢玄景夸步而出,一字一句煞有介事道。
闻言,晋帝和百官再次哗然。
大殿之上,议论声噪杂,不输燕国提出求娶护国公主之事。
晋帝却是展颜一笑,虽不知真假,但有了谢玄景的介入,此事便好回绝的多了。
“你是何人,胆敢与我家主上抢亲。”拓跋時身后,一名长相凶悍的侍臣急不可耐道。
“我乃晋国当朝尚书,谢玄景。”谢玄景不急不躁,淡然自若道。
“你不过一小小尚书,如何配与我家主上相争。”侍臣当众无理,言语无状,拓跋時却无半分制止之意,一双眼睛,直直盯着谢玄景打量。
“代王出使他国,便是这样纵容手下如此出言不逊吗?”谢玄景身后,有人帮腔道。
“不得无礼。”拓跋時终于开口道。
说话时,眼睛却是仍旧望着谢玄景,笃定道:“此番江北之战,你便是那个领军之人吧。”
“代王到不眼啄,正是在下。”谢玄景坦然回击道。
身影立于阶前,既得见文人风骨,又透着疆场历练下独有的锋凛。
刻意收敛,不经意间散了出来。
“本王此番独为公主而来,势在必得,来之前打探过一番,不曾听闻公主已定亲之事。”拓跋時有备而来,对谢玄景说辞自然不信。
朝中大臣也茫茫然未知。
“晋国乃礼仪之邦,以公主身份,这文定之礼必定人尽皆知,谢大人如此言,莫不是为了框骗我,临时起意吧。”拓跋時猖狂笑道,眼中尽是轻蔑。
在场百官也是初次闻及此事,两座城池换一个无关紧要之人,若说不心动,不过是为了掩盖狼子野心而冠冕堂堂的说辞。
这场无声硝烟环绕在二人中。
晋帝难掩忧心地望向阶前长身而立、泰然处之的谢玄景,不由为其捏了把汗。
世家趋利,江左靡水,他们的风骨在一次次退让中早已丢失,用一个无辜之人换取两座城池,他们如何不动心,如今的观望无声,不过是为了掩盖贪心虚伪。
他从未给小清儿下过赐婚圣旨,褚将军夫妇在世时,也不曾听闻他们给褚清定过亲事。
拓跋時步步紧逼,眼神如狼似虎,倘若谢玄景无法让人服众,只怕他也无力阻拦小清儿北嫁。
谢玄景并未将拓跋時的轻视挑衅看在眼中,面色平静地施施然转身,扬眉,当着在场大臣与晋帝面,沉声道:“太后数月前与祖父谈及我与护国公主褚清婚嫁之事,已代我二人定下此事,凭证在此。”
谢玄景手中,正是太后与谢逊商议后,为二人定下婚约时立下的文书。
鎏金滚烫红封在空中格外耀眼,众人震惊,心中算盘顿时无声摔碎,却也无法改变。
谢家遗世独立数百年,势利盘根错杂,加之为文人士子楷模,若动了谢家,只怕整个天下都要抖上三分。
何况此事牵扯到太后,晋帝自会鼎力支持,北燕此行,只怕愿望落空。
红封契书一出,朝中风向大变,众人纷纷笑盈盈地朝谢玄景贺喜道:“恭贺尚书大人喜结连理。”
晋帝此时再难掩笑意,走下台阶,语重心长地托付道:“好好替朕照顾好小清儿。”
“臣定不辱命。”谢玄景恭敬回道。
拓跋時站在原地,听着满朝道贺声,眼中中充斥着火辣恨意,他如何也料不到,此举竟为他人做了嫁衣。
王铮始终如同局外人般,沉默讷言,一言不发,旁观着眼前突来的变故,将众人脸上神情看在眼中。
“走。”拓跋時做足准备,如今却成了笑话般,脸色格外黑,再看不下去眼前这这帮趋炎附势的小人嘴脸,愤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