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府中,谢玄景亲自将褚清送入院中休息,如今世人皆知二人有婚约在身,此举再是正常不过。
一旁的颜沫却是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未阻止。
方才在渡口时,颜沫瞧得清楚。
谢尚书方才立在公主身旁,二人似是辞别。
不料公主身子突感虚弱、摇摇欲坠之时,身旁那人沉稳端方波澜不惊的脸上竟面露慌张,众目下,竟当街拦腰抱起公主。
马车中,谢玄景并未将怀中之人交给颜沫,反倒亲自抱了一路,回到大将军府时,褚清已在其怀中安然睡着。
谢玄景亲自将褚清送回院中,二人虽有婚约在身,谢玄景到底还是止步于院外,并未进内院。
太后听闻消息赶来时,府医正为其把脉,得知褚清无大碍时,松了口气。
颜沫自不敢隐瞒太后,将今夜之事事无巨细一道说与太后,那北燕代王自然也在其中。
太后走出褚清闺房,见谢玄景尤在等候。
太后并未立即上前,屏退身后一众侍从后,才向那人走进。
世人只道此子自幼天资聪颖、天赋异禀,又出身簪缨世族谢家,可谓天之骄子,却不知慧极必伤。
谢氏族中,这样自幼出众不凡、惊才绝艳的少年人不止一人。
谢玄景之父当年亦是天之骄子,可惜,后来生了那样变故,留下伶仃寡父稚子做伴。
太后每每想起,只觉叹惋嘘嘘,再次抬眼望向眼前之人时,对上的是一双沉稳无澜,处变不惊的眼眸。
这样的一双眼睛,从前那人脸上也曾见过。
“哀家瞧着你,总会想起故人来,你祖父近来可好?”太后收起目光,笑意慈和道。
“回太后,祖父身子尚算硬朗,劳您挂念。”紫竹前,谢玄景温言回道。
“如此便来,同哀家一般年纪还说道上话之人不多了,叫你祖父好好看顾身子。”太后道。
“臣必当转告。”谢玄景恭敬回道。
二人话落,太后并未立即起身离开。
谢玄景也陪在一旁,任由太后目光看来。
“哀家有些事要问问你。”太后终还是出声道。
“你那时为何要让你祖父与哀家为你和清儿订下婚事?”太后问出声道。
话落,目光中满是探究之意,虽说谢逊提过几句,此事若二人有缘,才可晓与世人。
但如今事态如此,早不是从前商定那般,何况那日清儿态度,太后不得不亲自问上一句。
太后深究之意,谢玄景瞧得明白。
北燕求娶公主在先,王家突然提出请封褚清为公主一事在后,他虽不明,也还是冒险进了一步。
或许,既为私心,也为不负故人。
“回太后,臣心慕褚氏之女久已,愿亲为求娶。”谢玄景知晓太后在褚清心中份量,亦知晓褚清在太后心中份量,唯有如实以告方显诚意。
“清儿曾说,你救过其命,你对她,是真心还是受人托付?”太后听闻并未诧异,步步紧逼,连声追问道。
时至今日,谢玄景也说不出那日心境,这些年来,他对褚清,早日执念入骨。
彼时年少,初入军营的他尚未崭露头角,每日辛苦操练、身心力疲。
谢玄景自幼众星捧月,来营中后同身边人相比力弱体薄,每每操练时,总是被教头留在最后,与从前骄奢日子相比,可谓吃尽苦头,但谢老尚书似铁了心般,将他送来后便不管不问。
那日漫天星月,他独自一人自训练场归来,路过主帐,见营前篝火苒苒,主位上,素日里那位威武严酷、不苟言笑的主帅竟笑得满脸褶子,眉眼间俱是慈目。
主帅下首,那位较他年长几岁却沉稳果断,年纪轻轻便在战场来去自如的少将军褚彻亦是面脸温和地看向场地正中。
谢玄景心下好奇,顿住脚步,停下来顺着众人目光看去。
篝火营地正中,一个明媚耀眼、身着胡服红衣的女孩正随着琴声蹁跹舞动,一双乌珠澈眼中的光亮叫人移不开眼来,脸上那甜美笑容叫人沉溺其中。
谢玄景呆呆望着,那篝火红光在女孩身旁也不由黯然失色。
待回到新兵居所时,他还脚步虚晃,心不在焉般意犹未尽。
同他一道入军营的郗诘笑话他如此弱不禁风,往后上战场若是见到那穷凶极恶的燕人,只怕是要吓破了胆。
谢玄景于那晚所见并未与人说过,只心中那月下蹁跹的红衣身影紧紧印在了心底。
后来他再未见过那女孩,只偶尔听训练他们的老兵酒后说过几句,前不久,将军夫人来了营中,听闻将军那养在京城宫中的幼女也一道来了。
只不过后来又走了,少将军亲自护送,将军夫人到是留了下来,在营中略尽绵薄之力,凭一手出神入化的针灸,帮很多老兵医好了陈年顽疾。
自那之后,谢玄景开始勤于苦练,两年后,在一次北燕骑兵进犯时初露头角,每每与敌军对抗时冲锋在前,不惧生死,终入了褚将军之眼,与褚彻成了无话不说的至交好友。
三人打赢胜仗后,总喜欢肆意纵马,跑累了不拘肆意地躺在江边,每逢此时,褚彻总会拿出妹妹寄来的家书,说与谢玄景和郗诘听。
女孩孤身在京中,遇事只能依靠自己,受过几次欺负后,不再忍气吞声,将自己如何睚眦必报的经历洋洋洒洒告知了她最信任的兄长。
谢玄景在旁静静听着,心中无比庆幸这偷来的好运,三人伴着女孩心事,肆意畅笑。
然而天不遂人愿,北燕骑兵虽强盛,但多为游牧北人,不习水性,在对持中处于下风。
褚家军训练有素,军中人才辈出,打败北燕入侵班师回朝之日指日可待。
那场战事原本并无凶险,却断送了褚家一家人性命,郗诘也一道去了,却是生死不明。
谢玄景听闻消息时尚在后方轻点粮草,少年人意气风发,挚友惨死,昔日同袍下落不明,他红了眼,穿银甲,孤身入敌营,一把红缨□□穿了敌军首,被马送回营地时,早已失血过多昏死过去。
醒来后,两国已经休战议和,此事主导者,正是王相。
斯人已逝,谢玄景心中的那团火愈演愈烈,从天之骄子到少年将军,他用了五年,从少年将军到天子近臣,他闯出了一条无言血路。
“从来只是真心。”谢玄景收回漂远的思绪,抬首望着太后回道。
太后闻言不再言语,一时无话。
细细说起,她私心里虽盼着能早日看到褚清找到归宿,但那私心,到底还是抵不过褚清重要,既然那日褚清已表了态,她再是如何看好谢玄景也不能强迫之。
二人或许真的有缘无分吧。
“清儿如今心思不再你身上,亦不再那代王身上,她若不是自愿,那道婚约便如你祖父与我商定时所言那般,不复存在,你可知我意?。”太后抬眼望向眼前之人道。
“臣明白。”谢玄景垂首回道,眼睑暗隐下,掩盖住了那瞬间的黯然。
褚清身子不适,恰在府中休息了数日,只此事不知如何传出去的,竟惊动了晋帝。
晋帝听闻此消息后,带了太医浩浩荡荡来了大将军府中。
好在太后拉住了晋帝,只言片语几句,晋帝这才恍然,当即让人从宫中送了些调养温补之药来。
朝中之人闻风见状,纷纷也送了不少补品上门,褚清面色大囧,遂又在床上多躺了几日。
待褚清“病”好后,陌尘也从晋陵回来,与郗家合作之事也算达成。
如此也算了却褚清一桩心愿。
只此事后,众人再不敢让褚清多饮酒。
“公主,您真答应让桑垣回柴桑啊?”陌尘归来后,临安已真正入冬,天色暗沉,冬雪将至,众人也待在府中,甚少出门。
“有何不可,既是桑垣决意,我何不成全,如今请封桑垣为柴桑郡守的折子已经摆在御案上了。”
褚清近来见太后喜侍弄花草,但随着日渐天寒,那些喜温的花草不甚好,褚清便想着在府中建立一个温室,这样一来,冬日里也能见到四时花卉。
褚清手中提着画笔,脑中回忆着过去所见所闻,笔尖慢慢勾勒。
“好吧,公主既已决定,那便如此吧。”陌尘终是道。
“对了,公主近日可曾收到过凌华来信。”陌尘试探着问道,心中惴惴不安,若是让公主知晓了,只怕二人间难免要别扭上一阵。
“没有啊,对了,你让人给凌华和裴季送些过冬的衣物和吃食,还有芸娘的,一并也送去,对了,芸娘喜欢鲜艳的料子,你给她多准备些。”
褚清伏案继续手中画笔,并未留意道陌尘脸上异样。
消息既然还未传到褚清这里,陌尘也不好多说,为今之计,只有待来日二人相见时说清。
“你让管事近来找一匹工匠来,我想给姑祖母见一个花房。”褚清并未抬头道。
“是,公主打算怎么弄?”陌尘再不记着那事,如今初次听褚清提及新词,不免好奇道。
“到时候你便晓得了,此事切记保密,不可走漏风声,我想给姑祖母一个惊喜。”褚清唇部带笑道。
“知道了。”陌尘也不由笑着道,随后出了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