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无痕，接天连日。仙艇荡开坦途，乘风而行。浩瀚烟波在茫茫大海上显得虚无缥缈，好似不在人间。

    云柯明确这不是他的错觉，青冥在躲他，是那种敬而远之的躲。他与青冥相隔咫尺，却形同陌路。

    青冥板板正正地站在船头，迎风而立，他是真神君——仙姿玉色，身姿如松，出尘脱俗，仿佛这世间所有溢美之词都不足以夸赞他的美。

    云柯望他出神，青冥略微回头，奇怪地看他。“云公子？”

    云柯撇开尴尬之色，礼貌回道：“阁主。”

    青冥刚欲上前，北辰神采奕奕，端着糕点走来，道：“哥哥饿了吧，这是我做的糕点。哥哥快尝尝……”

    云柯看了眼青冥，示意他吃糕点。“阁主？”

    青冥拒绝，道：“不了。”

    北辰撇嘴，十分护食，道：“我做的，他不配吃。”

    青冥早已习惯北辰对他的刻薄和鄙夷，自觉离开甲板，独留他们二人。

    云柯浅尝一口，甜而不腻，回味无穷，他的眸子亮了三分，看着北辰浅笑。云柯不喜欢甜的，可北辰做的食物每次都恰到好处，合他胃口。

    云柯见青冥进入船舱，小心地道：“北辰，你可觉得阁主对我甚是恭敬？他有事瞒着我们？”

    北辰宽慰云柯，道：“哥哥无须管他，神君都爱装模作样，装腔作势。他一时兴起对你敬爱有加，一时不快呢，又对你恨之入骨，就是这么变幻莫测，阴晴不定。”

    云柯喝了口茶，替青冥发声，道：“北辰，阁主没你说的那么差。”

    “一饮一琢,莫非前定。凡事有因必有果，哥哥，待你重获灵体，再也不受那轮回之苦，自然就能知道神君的恶心之处。”

    云柯喃喃：“不入轮回，岂不是长生？如你和阁主一般…”

    北辰笑而不语，他对他和云柯的未来满是憧憬。

    云柯问：“北辰唤阁主为神君，又道帝俊是阁主之父。可高高在上的神君为何会沦落到幽都？且……人间为何无人祭拜青冥神君。”

    北辰答非所问：“哥哥可知天地初创之时，只有神域和人间两处，一天一地，还未有幽都和魔宗。上古时期，神女预测其大限将至，化神力挑选诸位人间高尚之士入神域为神以庇佑众生……神女神陨后，神君害怕他们也有这么一天，那神域便无神管辖，更无神君眷顾人间，所以……神君们最后选择如神女造人一般造神。”

    “造神？”云柯对此满腹疑虑，他从未听过这些，人间的话本子里也不会写这些。北辰一句话打开了他的认知。

    北辰点头：“正是如此。但总不能凭白无故就造出一个神来？神君们便前往天元西方取了净土，可造出来的神皆是愚昧迟钝，法力全无……神君们可受不了自己造出来的神是这样，所以……全部销毁了。”

    云柯嘴巴微张，似难以接受如此可怕的信息。这和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好像并无区别？他道：“传闻中只有神女造人，又怎会有神君造神？”

    北辰冷讽：“因为他们认为神女选了他们，就已经将人间最高洁大义，冰魂雪魄的人都选走了。至于人……三六九等，全是下九流，下三滥，实在不配与他们为神。”

    “啊？？？”

    北辰迎风站着，衣摆猎猎，又道：“神君为了造神，无所不用其极，好不容易造出的神又都是些胡作非为，难当大任的，所以……为了约束神君规范，神君们上天入地找寻神女神识，汇集天地灵气，引天雷刑法，以惩治妄动欲念之神。”

    青冥在内听了许久，北辰对神域之事比他了解，他走出船舱，道：“阁主对神域真是了如指掌啊。”

    北辰嘴角微扬，环抱双臂，不屑冷笑，道：“对啊！尤其是丑事！”

    青冥：“？！？”

    云柯：“？”

    北辰接着道：“这天雷可比雷神的雷神锤厉害多了，是神君都受不了的毁神灭识之痛。”

    青冥道：“宗主说了那么多，口渴了吧？”

    北辰嚣张霸气，挥手拒绝，道：“我不渴。哥哥一定能想明白……妄动欲念，做梦都是要被惩罚的。”

    这就好像被困在一个四面都是刀的矮脚屋内，蹲在中间的人需要一动不能动，不管往哪边偏移，都会被刀子划伤。

    腿麻，得忍着。

    手麻，得忍着。

    脖酸，忍着。

    腰酸，忍着。

    忍无可忍！奇怪的想法做法也就出现了，然后被罚也就顺理成章了。

    可这是极其丢脸的事啊！

    云柯道：“为神君者，自是寡欲清心，心如止水。若……神君动恶，必定毁天灭地，人间大乱。”

    北辰只差拍手叫好，笑道：“哥哥就是聪明！确实如哥哥所言，天雷之刑设立初，被惩罚的神君数不胜数，他们都不愿意甚至都害怕再被惩罚。可谁也没脸开口废除天雷刑法，毕竟是诸神举神君之力所创，唯有压制一法。哥哥也知道，欲念不满，便会生出恶念。神君自然将恶念化形，剔出神识，无处可藏就随手丢到人间。”

    云柯听北辰所夸真心实意，绝无半分调侃。他白皙的脸颊泛出一层薄红，好像天边的晚霞特意为他而扮。

    与他相比，青冥的脸色又黑了三分，比那深暗幽黑的黑湖还要黑。可北辰说的句句属实，他又无从反驳，一时如鲠在喉，直觉心口郁闷，烦躁不已。

    北辰道：“堂堂神君完全忘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与初代神女所愿背道而驰。守护神变成了凶恶鬼，真是可笑。”

    北辰堂而皇之看向一语不发的沉脸青冥，再道：“而我们的青冥神君早就发现了这一切，不愿与之为伍，才背离神域，创立幽都。”

    云柯心道：“原来如此！”

    云柯佩服青冥的大义凛然，他道：“阁主当真令人佩服。”

    青冥：“……”

    青冥创幽都，并非是因为云柯。或者说，云柯只是他创幽都的一个推手。青冥闻言心虚不已，瞥开目光，看向漫天大雾。

    北辰冷笑一声，嘴角的笑意还未湮灭，突闻一阵狂风伴着海浪冲击而来。他一道灵光化罩，将云柯护在其中，道：“哥哥，别出来。”

    青冥眉头微凛，挡住另一面突然袭来的水浪。这水浪足足跃起数十丈高，可见来者不善。

    北辰冷森森的道：“这就是你神域仙艇，不是可以抗击一切风浪吗？这是怎么回事？”

    青冥来不及解释，化风为嶂，将风浪吹向另一边。北辰气得咬牙，青冥缓了口气，道：“我不知。”

    北辰伸手，一把长而亮的剑握在手中，一剑挥出，耳边传来一阵尖锐的嚎叫。北辰嘴角右挑，云柯看出他很不爽，不爽到了极点。

    北辰悠悠开口，道：“你最好能保证你的仙艇不会散架。”

    青冥道：“宗主放心。”

    从这个角度看，青冥就像是北辰的部下，隶属于北辰，听他的使唤，由他差遣。

    云柯左顾右盼，苦于无力帮衬他们。从前他一心求死，想的就是他本就已死之人，死了便死了，也不要给他人徒增麻烦。

    如今他心有感触，若有人陪他行侠仗义，匡扶正道也不错。

    云柯：“我为何会有此等想法？难道是杀孽太重？”

    待他思绪归位，海面已风平浪静。

    北辰看上去很是潇洒，青冥就不好了。他浑身湿透，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云柯还未关心，青冥咬牙切齿道：“宗主，不要欺人太甚。”

    北辰环抱双臂，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道：“哟，不小心嘛。神君又不是不知道，谁还没有个法力不稳，一时失手的时候呢？而且，你是神君，衣裳湿了，头发湿了都是小事，何必大动肝火？”

    青冥咬紧牙关，闷哼一声，再次踏进船舱。

    北辰好不得意，嘴角的笑像一朵盛开的彼岸花。云柯道：“何故捉弄阁主？”

    北辰十分委屈，百分委屈，道：“哥哥，我真的是一时失手！那么多水鱼怪，打得我手酸，拿不稳剑。”

    云柯心道：“之前和青冥在幽都打得昏天暗地，也没见你手酸。”

    “北辰啊！”

    北辰认怂，道：“好好好，哥哥，我错了。”

    云柯长这么大，北辰是他遇到的第一个认错如此快的人。

    云柯道：“哪错了？”

    北辰看天看地看海，就是不看他，嘴巴一张一合，道：“不该法力不稳。不该让神君帮忙。”

    云柯无奈摇头，道：“你啊！”

    仙艇继续前行，海面却在一瞬间大雾弥漫，云柯看不见北辰，下意识想喊他，却被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他的心在这一瞬间狂跳，却又觉得无比安稳。

    只听那沉静如水的声音温柔响起丝丝缕缕抚慰着他的不安。

    “哥哥，别怕。”

    云柯道：“我不怕，只是看不见你有些担心。”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北辰的笑愈发明朗。他道：“哥哥抓紧我。我们进去。”

    青冥见二人进来，目光停在他们相执的手上，道：“你们？”

    云柯顿时像被火灼了一般，尴尬挣脱。北辰心底涌起大片失望，对此，他看青冥愈发不顺眼。

    云柯着急解释：“方才外面迷雾重重，因为看不见，所以……”

    青冥沉声道：“云公子不必解释。仙艇与一般船只不同，可日行千里，亦可挡去一些想要接近的小玩意。只是……方才海浪起，此刻又大雾弥漫，我们还要多加小心才是，切莫因为——疏忽量成大错。”

    北辰眼神微变，漠然地瞅着青冥，不耐烦地问：“这片海域归谁管？”

    青冥如实回答：“凡是水域皆为水镜神君所管。”说到此处，青冥卡了一下，好像想起来了什么不太好的事，他道：“我与水镜神君有些过节，恐怕……此行会不太顺利。”

    北辰嫌恶地偏过头去，不再看他，带着十分挑衅的语气道：“青冥神君的仇家还真不少！”

    青冥面露惭愧之色，低声下气地被噎了一下，卑微道：“此行有劳二位担待了。”

    北辰见云柯对青冥的过往不动声色，心底涌起八卦之火，问：“你和水镜有过节？什么过节？”

    毕竟青冥未创幽都之前的事他知之甚少。

    青冥：“？——？”

    云柯靠近北辰，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北辰，这是阁主……”私事。

    青冥却道：“无妨。水镜掌管天下水路，受祈愿最多，香火最多，却整日安于享乐，无视祈愿——”

    青冥把夜阑告诉他的复述了一遍。北辰撇撇嘴，听了个十分枯燥无味的故事，他摸摸耳朵，那模样好像他的耳朵被侮辱了般。

    云柯安慰青冥，轻声道：“若是如此，云柯倒觉得阁主无错。”

    青冥一怔，浅笑道：“我亦是这般认为。”

    北辰慢悠悠来了句：“我就说神君都是伪君子吧！”

    这话还真不知道如何反驳。

    仙艇无须掌舵，受灵力引路。可前方大雾弥漫，不知前路情形，青冥觉出船身晃荡，走出船舱一看才发现四周都被白雾笼罩。

    北辰道了声“哥哥跟紧我。”随后走到甲板上。

    “此雾蹊跷。”

    北辰置若罔闻，回头看了眼走来的云柯，同他靠得更近了一些，道：“哥哥，这雾非比寻常，小心些。”

    云柯点头，道：“嗯。”

    北辰道：“看来此事并非只针对青冥神君，在这茫茫大海上除去一魔一神，对神域可真是百利。”

    “北辰！”

    云柯眸底染上无尽担忧，北辰冲他温柔一笑，以作安抚。

    青冥也跟着宽慰道：“云公子不必担心，神域加起来都不是北辰宗主的对手。”

    云柯眸底担忧之色并未减少半分，对于北辰，他一颗心悬着，始终放心不下。他突然生出一种万不能再失去他的慌乱感。他道：“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话出口才觉不对，这……他把神域神君都说成了贼。

    北辰闷声一笑，对云柯甚是欣赏，夸赞道：“哥哥说得对。”

    云柯脸热，解释的话卡在嘴边。船体突然剧烈晃动，几乎是同一时间，北辰抓住云柯的手。

    青冥面色不虞，眉目微凛，道：“小心！”

    见北辰牢牢抓住云柯，青冥稍稍放心。一道白光堵住冲来的海浪，云柯警觉道：“船底。”

    北辰和青冥对视一眼，青冥道：“仙艇乃是灵木所筑，除非……”除非坏了仙艇的是神域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