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山遍野的月光

    第二天一早,晨雾未散就有几个领地上的农民过来,破旧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的,对所有人都弓着身子说话。

    原来是屋子里的奴仆将【有一种用牛粪不多却非常暖和的管子】的事传出去了,这些地里的农民听说了就想将自己存的牛粪拿过来,今年就在院子里过冬。

    说是在院子里过冬,晚上他们也还是要睡在温暖的屋子里的。

    塞冯莫洛察万要求他们不能耽误地里的事,不能打扰屋子里的事,不能对外人提起有关主人的任何事,还要做一些院子里的活作为睡在屋子里的条件。

    这完全不算什么条件!地里的农民感激的看了这年轻主人一眼,立即就答应了,他们摊着手,深深的鞠躬,说着大堆的感恩的话。

    他们平时除了放牧、侍候地里的庄稼这两件大事,还要将羊毛纺成线、织成布,他们才有蔽体的衣物,应付完种种差使后并没有积攒下足够坚持到雪化的燃料,如果主人不同意他们搬到院子里来住,可能初生的两个孩子会冻病,然后死掉。

    旁观了这桩实实在在的善事,公孙鸿倚在角灯边微微一笑。

    显然塞冯还没有忘记当年他在病中说的【要让穷人至少吃得饱穿得暖】的愿望。

    塞冯发现她的笑容时明显很高兴,却随即就表现出难过的样子起身去了院子。

    公孙鸿想了片刻,到底不该如此对不住这少年的纯真心思,便起身去找他。

    塞冯莫洛察万正站在石阶上,眼睛盯着远处,波光闪烁的河水衬着一带丰茂的秋色。

    “你什么时候走?”没想到塞冯先开了口。

    公孙鸿皱眉,直接询问:“你是希望我现在就走吗?”

    塞冯莫洛察万摇头,“你在的时候我才最高兴。”他想着两次离别,“这一次你不能再不辞而别了。”

    公孙鸿对着那满眼秋色里的少年看了一眼,“好。”

    塞冯莫洛察万在阳光下转过眼来看她,表情有些意外。

    “昨天遇到了温宋文罗大师,你的老师告诉我,即使婚事不成,也要看待你如同看待我的兄弟。”公孙鸿淡淡说着,“还说,【道理和人心都是神圣的,不该被巧言善辩的舌头操纵】”

    塞冯莫洛察万默默点头。

    “我一母同胞的兄弟和你差不多大。”看着比神明略高的塞冯莫洛察万,公孙鸿想着那些与她同出皇族的宗室子,还有自己一路成长的朋友和同伴,还有陪伴她到最后的那些亲卫们,“以后我就如同待他一样待你。”

    “我也不会再找借口。”公孙鸿看着他,又将目光放回远处绚烂成锦的秋山,“你也要记住,我是有婚约的人。”

    仅仅是听着这句话塞冯莫洛察万就已经垂下头。

    公孙鸿也看着他,缓缓把话说完,“唐地有句话我们那里也有,【发乎情,止乎礼】,我将待你如兄弟,我会为兄弟做的也会为你做,你也要明白我是独立自由的人,不要再试图用任何东西束缚我。”

    塞冯莫洛察万蹙着长长的眉毛,“如果这就是【兄弟】,我想我真的不怎么喜欢当你的兄弟。”

    公孙鸿现在再看向他时眼底已经清冷如初相遇,口中再听不出半点柔情,“这样其实很好。”于她容易得多,公孙鸿微微一笑,眼中明丽,似乎解决了什么困扰她很久的问题,此时的她又如夏日初相见般风采焕然。

    “塞冯,你很快就会长成真正的男子汉,”她微微笑着,“等过几年,你再看少年冲动的自己,就会嘲笑现在的自己太傻了。”

    她想了想,“希望那时的我能让你觉得少年值得。”笑了起来,心里想着那已经在船厂里刷最后一层油的舰船。

    年轻的高原法师安静的看着她,就像第一次看清了一朵花是如何在风雪里绽出枝头忍耐着严寒等待绽放。

    “你又用这种眼光看着我了。”公孙鸿指出,“每次你这样看我,我就觉得自己似乎又被谅解了什么,”她垂目片刻,光彩照人的重新抬起目光看向他,一如她旧时模样,“塞冯,我们能在这个世上相遇,相伴,相逢,已经是难得的事,我们本不相同,到如今这样就已经极好。”

    可是只要他放松一点,她都会一下子消失,再也找不到她的踪迹!塞冯莫洛察万无法说出这些话来,那天公孙鸿拒绝了婚事后老师也曾对他说有些人是抓不住的,他们天生就是飞翔在天空的鸿雁,能够站在屋檐下一年一次的看他们按时赴这一面之约已经是奢望。

    同时老师也警告他不能与无法成为妻子的女人共宿,他将来身份不同,不能令品德言行留下瑕疵。

    谒见普王的过程看似繁琐,实质在公孙鸿看来实在是简单极了,真正对她有些困扰的是搜身程序。

    她稍微涂染了皮肤,像从前那样抬着头走进那布局可算简陋的王宫。

    普王是和其他一群人一起在什么事情的间隙里见她的,他们精明而冷酷的打量着他,因为塞冯的出现而略加颜色。

    公孙鸿微微笑着,在塞冯的目光里轻松的抛出他们必然有兴趣的话题,然后是巧妙的避开掠夺而主动献上一笔不大不小的财物,那些财物以闪亮沉重的镏金制品居多---------行商最厌恶的行李之一。

    待普王表现出有些无趣时,塞冯带走了【他的妻子】,公孙鸿差点笑了起来,跟着他走出了王宫才问他:“几时起又成了你的妻子?”

    “你需要有个身份,这个话我已经对普王说了,也就不能反悔了。”塞冯莫洛察万也微笑了一下,没提这个身份对她的保护作用,“现在你见过普王了,怎么样?”

    “我知道怎么做了。”公孙鸿笑笑,颇有几分感叹的看着眼前和其他人内在差异如此巨大的年轻人,“我运气真好,遇到独一无二的你。”

    塞冯莫洛察万冷不防听到这一句,脸忽的就红了,他扯起头罩挡了脸,默默送她上了大街。

    当天晚上塞冯莫洛察万再次跌入了那痛苦得几乎要将他燃烧殆尽的噩梦。

    “阿诺陀,”一个女人在几个男人的陪伴下走过来,“还不能接受我吗?”她似乎有些伤感的垂着头。

    塞冯盯着那几个男人,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对方只是十分卑顺恭敬的说今天是节日,他们奉命将他的妻子送来与他团圆。

    不管他如何怒火中烧,他们都只是恭敬的行礼然后离开,将他与那个他一见就心中痛苦万分的女人放在一起。

    塞冯起身,困兽般四下看去,那些男男女女的窥视无处不在!

    那个女人住在了他的住处,而塞冯顺着土路披着星光默默赶了很远的路,停在一处大树下,抬头向上看着。

    他不知道是□□更痛苦还是心灵更痛苦,他只是坐在了树下,透过摇曳枝叶数着天上的星星。

    直到天亮后不久,那些人追了过来,喋喋不休的请他回去与妻子相聚。

    “我不想听见有人再自命为我的妻子。”塞冯第一次这么疲惫至极却十分清晰的说出来,“我有了妻子,不是她!”

    有种怨毒的目光透过人群落在他身上,而他感觉着心脏的生痛,连头都懒得回,只是对着越聚越多的人群站了起来,公然宣布:“她不是我的妻子!我没有损坏正法!”

    人群低呼着向两边退开,首陀罗女正站在那里死死盯着他,眼中殊无善意。

    他遍体寒冷如冰,心却如在油锅中煎熬。

    忽然有个身上散发着一点暖暖香气的人从他身后转出,一拍他肩膀,含笑道:“原来是个梦境。”

    塞冯浑浑噩噩的抬眼看去,一个陌生的银色身影在眼前晃动,分明有些熟悉却怎么也认不出是谁。

    那人看着这片万籁俱寂的天地,有些惊讶,“这是感情纠纷?”

    本能的想要为自己辩解,塞冯努力出声解释:“……妻子……”

    那银色身影似乎明白了,看了看那首陀罗女,对他柔声道,“这是一个很深的梦境,你自己很难摆脱,想想,你在这个梦里最想看到什么?”

    梦境?原来是梦吗?塞冯如陷云中,浑身一动不能动的站着,心里的苦痛再一次漫开,为什么会有这样无法摆脱无法解脱的噩梦?!!

    “你可曾记得什么快乐的事?”她的声音温柔悦耳,“我给你挡住,不管梦境如何,你做的梦就只是快乐的那个梦。”

    塞冯一头栽倒,那银色身影欲扶不能,眼睁睁看他的身体划过她的手臂落在了土地上。

    公孙鸿猛然睁开眼!凝视着正在梦里无声挣扎的塞冯莫洛察万,俯身将双手之间如烟如雾的银色丝络轻轻覆盖在他额头上,看着那银色沉了下去。

    挣扎停止了,少年却还浑身大汗的昏睡在地毯上未醒。

    屋子里的仆人一齐守在一旁,看着古丽给他们的少爷灌下了一碗带着花香的浓茶水。

    公孙鸿起身踱了几步,属实想不出办法。

    陆南人倒是有办法解决这个,可这一时她上哪里去找陆南人?

    陆南人又怎么会乖乖听话帮她办这事?

    可让这少年继续受这梦境折磨她又于心不忍。

    听闻世上有些极特殊的星空种族是有前生的,他们在生命的尽头通过自己的本源物质重新开始生命之旅,从前的记忆和肉身都消失,一切都由新的生活重塑,莫非这小孩也有类似血统?

    公孙鸿疑惑的看了半天,实在看不出塞冯有哪里像那么高级的种族了。

    待塞冯醒来,看向她,无力的重新闭上眼睛时,公孙鸿只能歉意的告诉他办不到,“这种梦境我从未见过,明明都是虚幻之景,你却是实实在在的跌倒了。”

    塞冯莫洛察万点点头,侧身努力伏在她腿上:“鸿,再给我唱那支歌吧。”

    公孙鸿没有拒绝。

    她抚着他的头颈和脊背,在漫山遍野的月色下轻轻哼起那支催眠曲,手指在他的黑发间轻轻挑织着一缕又一缕的银丝。

    “塞冯,”公孙鸿尽量轻的问他,“你有没有什么无法忘怀的事?”

    “有啊,还挺多的。”少年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动作。

    “讲讲吧。”

    少年半梦半醒着讲了许多许多,包括了与她相遇相伴的时光。

    公孙鸿听得微微一笑。

    “塞冯,你有没有什么一想起来就很幸福的事。”

    塞冯莫洛察万不禁在她膝头微笑起来,“有很多。”

    “好好回想一下那些事情有多幸福,能有多幸福。”公孙鸿将手抚过他的头发。

    少年放松了肩膀,在烛光里露出一点甜蜜的笑容,眼波朦胧而动人。

    公孙鸿满头冷汗的将一缕缕银丝落进他发间,直到少年再次鼻息沉沉的在她膝头睡了过去。

    再次在她膝上醒来,塞冯莫洛察万只安静的看着清晨的微风下摇曳的烛光中她支着头沉睡的脸。

    等她睁开眼,他说了一句:“鸿,现在我还记得没有你的从前,也能想象没有你的以后,九重赞天,九层鲁地,除非你不在这年的大地上,你待我好的时光将永远在我心上。”

    公孙鸿听得莫名心惊,只笑问:“如果我的家乡不在这片有年的大地上,在其他地方呢?”

    “我就带上雪松和青柏,乘风御虎追过去,在那里燃起第一堆桑烟。”

    公孙鸿将手放在他脸上,挡住了那过于清澈干净的目光。

    没多久,院子里刚刚有了声响后就传来报喜的声音。

    王子的第一个孩子出生了,男孩!

    塞冯莫洛察万匆匆换了衣服骑马赶去了。

    王宫的宴会一直热闹到很晚。

    塞冯莫洛察万回家时看到门口的红衣仆人不见了,心里一沉,大步冲进去,“她人呢?”

    几个仆人弯着腰,示意等在门口的几个人快点过来,一个当头的就说:“公孙小姐上午接到一封信,说有急事,来不及等少爷回来当面告辞就骑着马走了。”

    塞冯莫洛察万身影一晃,转身就又跳上马冲了出去。

    可是鸿也是骑的马,已经走了大半天,走哪个方向都不知道,他又怎么追得上?

    他漫无目的的骑向山口,站在山冈上眺望。

    初生的明星在他头顶闪耀。

    顺利与商队在龙城会合后一行人没用太久就再次起程。

    公孙鸿在秋风里回首遥望,蔚蓝的天际雪白连绵,却再不可能看到那在湖光山色间御风而行的黑袍少年了。

    她即将展开的路途并不会平安顺利,而那如雪山神灵一样的少年,会在那雪山间的世外桃源里生活得越来越好的。

    这里人生命短促,一辈子也不过区区几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等她再次回到那片雪域高原时,那黑袍少年是不是也会像他其他同胞一样,垂垂老矣?

    那时的他还记得她吗?

    她不想背叛梅卿,也不能去随意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塞冯还不到二十岁,却已经有了足够多的牵绊,他会在这些牵绊中过得很幸福的。

    公孙鸿掩好面纱,收回目光看向前方的沙漠。

    越过这片沙漠就是海洋。

    海洋之外,还有更多她未曾踏足的天地。

新书推荐: 我一个弱女子说话亿点用怎么了? 当恶毒女配的人设垮掉后 清平乐·山居 清穿之冤种八福晋 社畜,但魔法少女 重回现代我带着蓝星修仙 令香梦神[娱乐圈] 即使恨也再爱一次吧[娱乐圈] 在四合院里吃瓜养娃[年代] 寒门新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