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给人熊

    是夜,灯火通明。

    节度使府张灯结彩,灯笼高挂,彩绸缠树,主路上更是铺了地毯。灯火照亮半个城,整个城的达官贵人络绎不绝来到节度使府,庆贺节度使迎娶新妇。

    胜金穿着上红下黑的舞服,领着一队舞姬,往前厅献舞。

    她们是节度使府豢养的舞姬,平日里就在后宅最深最偏远处,如今府上大喜的日子,也是她们出风头的日子。前院没有地方给低贱的舞姬梳妆打扮,她们只能装扮好,再赶往主院等候。

    刚进主院,突然,一阵喧哗声传来。

    胜金回头张望,准确判断出这是正院的西南角——青庐之所在。

    节度使今日迎娶的新妇在那里!

    胜金立刻调转步子,就要往青庐去。

    慧娘一把拉住她:“干什么!误了献舞,你可吃罪不起!”

    “郎主哪儿有心情看歌舞。实在不行,你当领舞。”胜金扒开慧娘的手,拎起裙子,冲向青庐。

    胜金一行人是从后院进来的,去青庐反而比前头守在正院正堂的护卫们快。

    胜金到的时候,这边院子已经乱成一团。新娶的夫人从南方远道而来,节度使府的大门都是头一回踏,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这里多是陪伴夫人的女眷,惊呼声此起彼伏,胜金瞧着,被人袭击受伤的没几个,自己人踩踏、跌倒受伤的更多。

    一个穿着节度使府使女衣裳的刺客,手里握着一把袖中剑,正在劈砍,被一个身量矮小的丫头拖住,只一剑划破了青庐的帐子。

    透过破损的青庐帐子,胜金能看到穿着青色礼服,头戴凤冠的新妇吓得花容失色,被一个年长的妈妈带着往椅子后躲。

    青庐本就是临时搭建给新妇休息的地方,没多少家具,这时候充当掩体的物件都找不到。

    “姐姐,快跑!我拼死拦住她!”小丫头大声提醒,吴侬软语此时也尖利得很。

    胜金顺手抄起被乐工遗弃的铁木琵琶,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救人。

    那刺客一脚踢开小丫头,正朝着夫人头上砍去,千钧一发之际,胜金赶到一琵琶砸过去。刺客机敏,立刻偏头躲开,却也砸在右边肩膀上,袖中剑应声落地。

    胜金当机立断,又一琵琶下去,这回正中头顶,刺客软倒在地。

    “夫人!奴是节度使府上人,知道路,走!”胜金一把拉起躲在椅子后头的夫人,吓傻了的夫人却只知道哭泣。不但不走,反而反抗着往老妈妈那边躲。

    一同躲着的老妈妈有见识,用生硬的官话问道:“自己人?”

    “自己人!不知到刺客有没有同党,赶紧走!”胜金也发现了语言不通的问题,一边捡起袖中剑防身,一边去搀扶老妈妈,“咱们扶着夫人,走!赶紧走!”

    老妈妈也知道这不是说话的时候,哆嗦着扶起自家女郎,被胜金带出青庐。刚才拦了刺客一下的小丫头看她们出来,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跟上。

    胜金回头,不知是不是表情太凶狠,吓得那小丫头结巴解释:“我不是累赘……”

    哪儿有时间细说,胜金领着人往前院去,争取尽快和护卫汇合。

    刚出了院子,就看到护卫们如潮水一般涌来。

    胜金立刻大声喊:“夫人在这里,夫人在这里!我们得救了,我们得救了!”

    胜金认识领头的护卫,立刻大喊:“李将军,夫人在这里,刺客在青庐。”

    李将军长刀倒提,大声喝道:“尔等何人!胆敢挟持夫人!”

    很明显,李将军不认识胜金。

    胜金此时也不敢丢了短剑,生怕后排的弓箭手直接一个对穿。

    “夫人,你和将军说说,奴不是恶人。”胜金此时正扶着夫人的左胳膊。

    夫人早就吓得魂飞天外,闻言只是哆嗦得更厉害了。

    “妈妈!你说话啊!奴不是恶人!”胜金又朝老妈妈求救。

    那老妈妈这才反应过来,用明显带着南方腔调的声音自证身份,那个跟来的小丫头也跟着学舌,几个人七嘴八舌说了好几遍,李将军才朝后挥挥手,弓箭手们放弃瞄准,把弓弦松开。

    胜金好似才明白过来一样,把袖中剑扔在两拨人中间,语速极快得讲起刚才发生了何事。

    李将军这样的大人物,显然没心情听胜金一个舞姬说话,确定了她不是刺客,不耐烦挥手,自有护卫前来带她下去问话。

    李将军过来给夫人见礼,这么一个甲胄在身的彪形大汉走过来,吓得夫人连连后退,惊声尖叫。

    李将军脸色一红,也知道自己形容吓人,这可是节度使迎娶的贵女,万万不可得罪。李将军不敢再上前只能原地拱手行礼。

    胜金被夫人下意识抓着手腕,也避不开这礼,只能滑稽得对着李将军弯腰,抬起脸谄媚露笑,示意她不是故意的。

    “将军,夫人受惊过度,无法言语,恐要休整一番。”胜金这次说话,终于被李将军正眼瞧了。

    “你是?”

    “奴是歌舞坊的胜金,机缘巧合救下了夫人。”胜金连忙自报家门。

    “就你了,带着夫人去休息。对了,你听得懂南方话吗?”

    “听得懂,听得懂!”即便听不懂,胜金也连连点头,简单对话,即便不能全听懂,连蒙带猜也没多大问题。

    胜金也说了刺客的衣着相貌,这才扶着夫人去休息。

    被护卫们领着到了一间屋子,胜金趁机向护卫要了热水、金疮药,平时护卫们不搭理胜金这样的舞姬。如今胜金背靠新夫人,东西很快就被送来了。

    胜金先和老妈妈说话,很快互通姓名,老妈妈是新夫人的乳娘,几代都伺候主家,荣幸被赐与主家一个姓——杨。又炫耀起夫人的显贵家世,若非杨氏要向着中原称臣,杨家的女郎,才不会远嫁,还嫁给节度使一介武夫。

    原话自然要委婉的多,但胜金在心里翻译了一下,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胜金在心里琢磨了一下,和之前的消息对照,确定新夫人的身份。杨氏乃吴国国姓,吴王也称帝。但当中原强盛,雄主称霸的时候,他们又上表臣服,自降身份称国主,外人称一声吴王。但实际上,如今各地节度使林立,成称王称帝者不知几何。

    话又说来,吴国杨氏,正经一方之主,绝对是贵重之贵,节度使能娶这样的新妇,也是占了从龙之功的便宜。

    胜金有意引杨妈妈多说一些,立刻奉承起来。在一旁裹伤的小丫头抬头看她一眼,胜金立刻察觉到视线看回去。

    小丫头如同受惊的兔子,立刻缩回兔子洞里。

    节度使果然爱重夫人,或者说,看重与杨氏的结盟,没过多久,就来房中探望夫人。

    夫人被胜金和房妈妈架起来行礼,却吐不出一个字。

    节度使面沉如水,不是冲新夫人,是冲那胆大包天的刺客!

    节度使身形高大、眼眸深蓝、眉高目深,站在几个妇孺面前,像一座小山。节度使和当今中原皇室一般,乃是沙陀人,与杨氏这样的正统汉人站在一起,简直不像一个物种。

    两颊上的肉颤巍巍往下坠,身形和新夫人、杨妈妈、胜金三个人加起来一样宽。

    刚刚还吹嘘着自家尊贵的杨妈妈此时也打了磕巴,半天吐不出一个字,胜金甚至能听到她牙齿打颤的声音。

    胜金叉手行礼,大声回禀:“郎主,夫人在青庐安坐时,刺客突袭,受了惊吓。当时十分混乱,奴只救出了夫人和夫人贴身伺候的杨妈妈,还有这个小丫头。”

    节度使皱了皱眉,“你是府上的?”

    “正是,奴是府上……”

    “行了,你去伺候夫人,让夫人好生歇息。与夫人说,本帅定拿刺客人头给夫人消气。”

    节度使一句话说得杀气腾腾,伸手虚扶爱妻,只见伸出的右手像白面炊饼,胖乎乎、白生生,无名指和小指上留着长长的指甲,勾出兰花指的模样。

    这是武将的手吗?

    这是奶娘讲的鬼怪故事里妖魔的爪子?装扮成人的精怪!新夫人抖得更厉害了,虽然听不懂,但感受到语气里的杀气和恶意,更兼看到这样的手,吓得不敢抬头。

    尊贵的节度使微微蹙眉,没为难新夫人,当然也没心情听一个小丫头回话,风风火火又旋了出去。

    胜金这才和杨妈妈合力,把新夫人架回椅子上坐下。

    胜金去茶壶里倒了热水,又在托盘里的小罐子里来翻找,最终找出些蔗糖放在水里,拿茶匙搅匀了,递给夫人。

    夫人被灌了两杯热糖水,神魂才回到自己身上,呜哇一声扑进杨妈妈怀里痛哭:“我怎么这么命苦,要嫁给一头人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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