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暝闻言怔愣住，半晌没反应，他慢慢笑起来，笑得悲戚，一声声在空荡的昭阳殿中一遍遍响起，原来，他皇兄留世的唯一血脉，他自小看着长大的侄儿，皇兄托孤交代地让他好好照顾的侄儿，都已经当他是疯子，是最危险的存在了，萧暝笑着笑着，他仰起头，泪水划下，没入发丝，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双手，惨白的掌心，没有一丝脏东西，只是因为体弱而没有血色。

    萧暝却仿佛看见了自己双手满是鲜血，他一体同源的鲜血，皇兄的，父亲的，还有那些高呼他是明君的百姓的悲鸣，这昭阳殿好吵，好吵……

    萧暝慌乱起身，却看见了方才程烟滴下的血，萧暝脚步顿住，他忽的说道“程丫头，谢谢你，把隶儿教的如此好”

    程烟闻声眸光微动，但仍旧一步不留，她此刻心如乱麻，她不明白，萧暝为何偏偏要在自己已毫无作用告诉她一切，她不知前方战事是否真的如自己所听到的消息那般连战连捷，也不知萧暝今日所做究竟是什么目的，但她此刻不想思索，她如今形同废人，仇人在前，她无所作为，她难以放过自己……

    程烟终其一生，所求的，现如今都再难以做到，她从前觉得人哭是最无用的，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可此刻她眼中噙满了泪珠，她心中的防备只要稍稍松懈，这些泪珠便将如同决堤的洪水般……

    程烟快速从殿中出去，全公公见她出来，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了程烟滴血的指尖和沾血的裙摆之上，全公公并未多言，只是按着萧暝之前交代的，看见程烟出来，便将她带回启明殿。

    程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的启明殿，她唯一能清晰察觉到的，就是一路上，寒风中裹挟着细雨，吹着指尖的伤口，刮着脸上泪水留下的痕迹，泛着疼痛，将她扯回人间，可她却早已将自己贬入无边地狱。

    回到启明殿后，程烟关上了殿门，殿中一片黑暗，她跌在地上，眼泪一滴一滴滴落，晕染着衣衫。

    因着长时间地气血翻涌，情绪大幅度起伏，她的毒发了……

    程烟如同置身冰窖，她浑身从骨骼处开始，泛着疼痛，她咬紧牙关，可因为寒冷，牙齿打颤，鲜血从喉间溢出。

    程家满门都为守护天下人而生，可最后也死于那天下人的只言片语，她自五岁那年，便决意终其一生只为复仇而活，可如今仇人承认了当年的事，她丢了这一身能够复仇的武功，为了天下人，她所坚守的，所信仰的，莫非都是错的，这天下如此荒唐，她究竟在守护些什么……

    一连三日，程烟都不曾再出过启明殿。

    期间只有萧隶正常来上课，但萧隶也被拦在殿外，萧隶第一次吃了闭门羹，在殿门外守候良久，询问了宫人发生了何事，却无一人知晓，但他亦不曾过多吵闹，只日日折了一只梅花放于启明殿门口，日日来期盼昨日放下的，被拿走了，可三支梅花整整齐齐地放在殿门口，无人动过，唯一敢动的人，从不曾出来过。

    三日后，入夜

    程烟听见殿外声音吵闹，脚步声也很明显，不似往日，一切都显得很异常，她打开殿门，看着远处映天的火光，她瞬时便失了魂，她下意识退了几步，可浑身无力，她跌落在地，脚踝被什么东西划伤，刺痛从脚踝处传来，程烟方才稍稍有了意识。

    程烟顺着看去，看见殿门台阶前放着的三支梅花，有一只上有小刺，小刺上沾了新鲜的血迹。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程烟喃喃念着，她抬起手指，轻碰着飘零的花瓣，她眼中蓄起些许亮度。

    忽地有人在门口大喊“走水了，走水了，快来帮忙”

    程烟看着那火势最猛的方位，猛然想起，太子殿也在那处。

    众人皆往无火处逃窜，独独程烟朝着火海深处跑去。

    程烟捂着口鼻，尽力寻着路，避着烟尘，逆着人潮往太子殿所在跑去。

    因着宫中下人时常被换，自然也不再有忠心护主的人。

    程烟跑至太子殿时，整座宫殿不再有宫人，空荡荡地，好似没了活人，只有能吞噬人的大火。

    殿门口压着一整个倒下来的房梁，上面全是火苗，程烟看着那火花跳跃着，如同十八层地狱中恶鬼的嗤笑。

    她指尖泛起凉意，十三年前的记忆如在眼前，同样的吵闹，同样的寂静无声……

    程烟下意识想退，可方才用劲，脚踝处的伤口更严重了，那抹刺痛提醒着她，这不是死宅，程烟不管不顾地跨过去。

    殿内烟雾缭绕，很是呛人，程烟四处搜寻着萧隶的声音，眼睛被呛的睁不开。

    “小团子！”

    “隶儿！”

    “萧隶！”

    一声声喊着，举步维艰地走着，程烟终于见到了已经昏迷在地的萧隶，程烟想要抱起萧隶，可如今的自己只要稍稍聚力，便是钻心的疼痛从四肢百骸传来，程烟强行聚力，将自己最后一丝力气都用尽了，她忍着四肢经络的疼痛，试图一步一步地带着萧隶从殿中出。

    可如今火势很盛，比程烟来之前大了许多，四处无水，更是易燃。

    为了防止萧隶碰到火苗，程烟尽量用自己护着他。

    程烟有些力竭了，她似乎听着周围全是求救声，可明明太子殿中除了他们之外再无旁人……

    程烟默默想着，许是当年程府的声音……原来这就是结局吗？这些声音，算回光返照吗？自己也该死了，可萧隶……他是无辜的。

    她意识一点点涣散，力量一点点消失，那钻心的疼痛仿佛也在逐渐消散，程烟在自己摔倒在地前用身子护着萧隶。

    程烟没有如意料中那般跌落在地，她被人接住了。

    程烟意识有些模糊，她只能勉强好似听见了熟悉的声音“烟儿别睡，不睡好不好”

    那声音发颤，她潜意识想要抬手碰一碰那人应该已经红了的眼尾，可她没力气了……

    程烟缓缓松了手，自此没了意识。

    萧许川将萧隶交由身旁的秦晓文，他抱起程烟，看着昏睡过去的程烟，迅速说着“先出去”

    两人快速冲出火海，太子殿大梁砸下，封死了入口。

    不远处的昭阳殿中隐隐有琴声传出，秦晓文看了看那个方向，这首曲子很熟悉……她刚准备询问萧许川何时去找萧暝，却发现萧许川早已走远。

    秦晓文看着抱着程烟匆忙离去的萧许川，他之前明明说过萧暝欠他的是血债，他须得亲手解决。

    秦晓文意识有些飘远，她忽然想起自己怀里还抱着个小的，忙跟上萧许川。

    萧许川抱着程烟，他步子很快，他从未感到过这般的害怕，哪怕年幼时候失去双亲，自己从此孤身一人，唯一的皇叔甚至是自己最怀疑的凶手时，他都不曾害怕过。

    他此刻，很害怕，他清楚地知道他在害怕怀中的人体温逝去，害怕程烟从此长睡不醒，他知道他在害怕什么，可他不敢说，他从不偏信神明，可此刻的他真的很害怕他说出了那个字，怀中的人真的会如他所说。

    他常觉得生死有命，可此刻他害怕极了这四个字。

    萧许川眼中带着明显的心疼与难受，她明明最怕火，却离开了整个宫中唯一无火的启明殿，来救一个与她其实无甚关系的小孩……

    她衣裙之上还沾染着泛黑的血迹，显然是因为毒发了……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再比萧许川更清楚毒发之后的感受……

    秦晓文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程烟的脸上，她忽然知晓了，为何萧许川会那般急促地说“若是宁州久攻不下，那在下只能冒犯强取了”，为何萧许川会哪怕已经开始呕血，所有的医者大夫都让他好生歇息，否则命不久矣的时候，他仍旧日夜谋局，还要日夜兼程地先来一趟皇宫。

    之前司马亍同她说“秦姑娘年华正好，不必用在公子身上，公子早已心有所属。”

    那时的秦晓文并不相信这句话，萧许川那么肆意潇洒的人，怎么可能认真地喜欢一个人，什么心有所属，无非都是借口。

    可如今，她看出来，萧许川爱程烟爱到了骨子，若是真要让萧许川开始惜命，可能只有两种情况，一是程烟长命百岁，二是他的命可以给程烟。

    四人终于逃出生天。

    军队的人在忙着救火，伴着那消散于茫然天地间的琴声。

    萧许川出宫来不及同司马亍说着宫中的情况，第一时间找着医者给两人治疗。

    军中的人，从前提起萧许川，便是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镇定自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可此刻，这些所有都同他无关，萧许川慌了神。

    萧许川在账内一直守着，秦晓文看不下去，出声说道“这位便是你说的姑娘？”

    萧许川点头，却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已然昏迷的程烟。

    “你现在需要做的是稳定军心，入主东宫”秦晓文提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