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这几日天气有些回南。

    南海的暖湿气流如约而至,与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在广州城上方狭路相逢,揭开雾绵绵的潮湿序幕。

    桌角的温湿度计指针越过舒适区域,一路往红灿灿的90%飙去。

    从地板墙面到门窗玻璃,目之所及的物体表面都布满湿淋淋的水珠,像林妹妹这一世还不尽的眼泪。

    长居北方的人大概很难想象这样的场景。

    沈星鲤上午去了一趟动物房,回到工位时,埋在一叠资料下的手机正疯狂地震个不停。

    归属地为广州的陌生号码,能打来找她的十有九个是推销诈骗,这样的电话沈星鲤通常不会理睬。

    只是这个号码实在过于惹眼,常规的三位数号段后跟着一连串嚣张的9,让人一下子回忆起钟馥屿那块粤A的连号车牌,风格与之如出一辙。

    沈星鲤不假思索地按下接听,又在开口前把声音调整得平静又随意。

    “喂?”

    “你好,是沈小姐吧,我是赵昀今。”

    对方自报家门,爽朗的声线如穿透水雾的日光,却照不亮心底暗藏的期待。

    “是,你好。”

    沈星鲤的忐忑顿时卸去,隐隐有失落,同时却又松了口气。

    像个巨大的矛盾体。

    室内的信号不是太好,沈星鲤朝走廊的方向走,听到赵昀今在电话里问她,为什么迟迟没有联系自己。

    赵昀今能拿到她的手机号码,沈星鲤没有太多意外。

    他知道她的学校和专业,知道她的姓氏,真有心要打听,一点都不困难。

    沈星鲤径直掠过这方面的询问,坦白回答:“我还以为你只是客气一说。”

    “怎么可能只是客气一说!”这个解释惹来赵昀今的强烈不满,“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

    他的语气带着出人意料的熟稔,沈星鲤甚至可以凭空想象出他此刻哀怨的表情,指控她是辜负约定的那一个。

    这倒令沈星鲤不好意思起来,讪讪地说:“抱歉。”

    赵昀今也没在意,紧接着抱怨了一句:“我找阿屿哥要过你的联系方式,他都不肯给,我只好自己想办法了。”

    “是吗。”沈星鲤无比心虚地尬笑。钟馥屿哪还有她的联系方式呢,就是想给也给不了了吧。

    “沈小姐最近什么时间方便?我请你吃饭。”赵昀今开门见山地问。

    “最近都挺方便的。”沈星鲤捏紧手机,试探着问,“……就我们两个人吃吗?”

    赵昀今“嗯”了一声,一本正经解释:“主要是有些正事,想跟沈小姐当面交流。”

    顿了顿,又体贴地补充:“你若是觉得不自在,带几个朋友也可以。”

    沈星鲤倒不担心赵昀今会对她图谋不轨,听他这样一说,便顺当地应下来。

    “那就这个周末吧,我刚好有空。”

    “行啊,见面再细聊。”赵昀今大大咧咧地说,“对了,晚点我加你微信,记得通过一下。”

    沈星鲤慢吞吞地把赵昀今的手机号存入通讯录。很快,微信里就收到一个名为Paradox.Dox的好友申请。

    这个昵称莫名地令人耳熟。沈星鲤通过验证后翻了翻朋友圈,才记起东山口有一间被广大男生群体视作朝圣地点的潮流买手店就叫作DOX。

    沈星鲤会了解这些,全拜前男友的科普。她甚至陪着他去店里逛过好几次,听着他对满架的高街潮牌如数家珍,临走前还要恋恋不舍地拍照打卡。

    倒没想到赵昀今就是这间店铺背后的主理人。

    沈星鲤切回聊天界面。

    赵昀今已经给她发来一长串的“哈哈哈哈哈”。

    Paradox.Dox:【钟表维修沈师傅?】

    Paradox.Dox:【哈哈哈哈哈,还诚信经营。】

    被赵昀今发现自己“沙雕女孩”的真实面目,沈星鲤毫不在意,回了一个得意转圈圈的表情包。

    *

    与赵昀今约了周五晚上见面。

    赵昀今非说预定的餐厅地点不是太好找,坚持要到学校来接她。

    周末傍晚的校门口热闹拥挤。

    沈星鲤掐着约定时间向外走,一台台漆色拉风的超级跑车整齐排列在马路两侧,花团锦簇的,底盘一个赛一个的低矮。

    Y大有不少家境阔绰的省内学生,每周五下午驾车离校时的场景,令人俨然置身小型豪车展。

    沈星鲤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专心搜寻着赵昀今发给她的车牌号。

    赵昀今率先看到了她,从一台双门丰田前支起身,招手叫了她的名字:“沈师傅,这里。”

    沈星鲤被这个称呼弄得哭笑不得,加快脚步走过去。

    车头前还站了两个年轻女孩子,捧着手机笑容乱颤地与赵昀今道过别,从沈星鲤身边擦肩离去,带起一阵香风。

    沈星鲤扭头看了一眼,问:“这么巧,遇到认识的人了吗?”

    “不认识。”赵昀今替沈星鲤拉开副驾车门,一边懒洋洋地说,“她们找我加微信。”

    赵昀今比上回见面时穿得更正式一些,从头到脚一身不同材质的黑,看上去冷酷而不近人情。

    但一开口却又十分健谈,即使两人并不熟悉,也丝毫没有出现尴尬冷场的局面。

    车子在晚高峰的路面上走走停停,一只吊在车内后视镜下的飞马挂件随着启停的惯性前后摇摆。

    飞马的两只翅膀看起来是鳄鱼皮材质,沈星鲤坐着无聊,凑近去端详了一眼纹理。

    赵昀今余光瞥见,主动说:“要是看得上,随便拿去玩。”

    沈星鲤迅速移开视线:“没有,我就随便看看。”

    “拿着呗!也不是什么值钱玩意。”

    赵昀今满不在乎地说着,又在某个等红灯的空档伸手要把挂件拆下来。

    沈星鲤吓了一跳,连忙制止:“不用不用,这个颜色我刚好也有一只。”

    赵昀今这才罢了手,饶有兴致地问:“原来沈师傅也是养马人。”

    “那可谈不上,只是偶尔陪着妈妈买一些。”沈星鲤说。

    家里做外贸生意,有时需要买些奢侈品来装点门面,但也仅仅是装点,绝对达不到购买自由。

    赵昀今顺势吐槽了一番Hermès越来越离谱的消费机制,顿了顿,又感叹一句:“小蒋阿姨就不一样了,小蒋阿姨是买马具和家俬买到SA追着给她喂包。”

    “小蒋阿姨?”沈星鲤疑惑。

    赵昀今补充:“哦,我说的是阿屿哥他小姨。”

    这个名字起落的音节,在沈星鲤心底掠起一层波澜。

    尽管理智清楚不可能,但从答应赵昀今的邀请,到坐上汽车副驾的前一刻,她都抱着天真的幻想,期待钟馥屿今夜会一并现身。

    她甚至,刻意为此打扮了一番,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学生气。

    沈星鲤揪了揪裙摆上的镂空花边,觉得这个样子简直傻透了。

    赵昀今察觉不到她的内心世界,又好奇地问:“对了沈师傅,你跟阿屿哥是怎么认识的?”

    “就是在一个挺特别的场合……”沈星鲤不知该如何作答,含糊地说,“我们其实也不怎么熟,上次只是碰巧在门外撞见了。”

    “不怎么熟?不能吧。”赵昀今满脸不信,嘴里嘀咕,“我可从来没见过阿屿哥带女孩子出来吃饭。”

    “也许是看我一个人在外面等位挺可怜,再说他那天过生日,心情好吧。”沈星鲤讷讷地笑了一下。

    赵昀今挑起一边眉毛,似是对这个说法保留意见,但并没有接话。

    生怕被追问出异国艳遇的真实过程,沈星鲤飞快地换了个话题:“我看你这台车的样子好特别,是不是改装过的呀?”

    “当然咯。”赵昀今手指叩了叩方向盘,得意地说,“86不改,不如推下海。”

    赵昀今一提到车子就来劲,兴致勃勃地向沈星鲤介绍起改装零件。

    言谈间,车子拐入一条窄窄的单行道,抵达目的地。

    赵昀今把车钥匙扔仪表盘上,留给泊车员来移车,自己先领着沈星鲤朝行道尽头走。

    跨过月洞门,眼前展出一片豁然开朗的桃花源。

    飞水碧波,荷池树影交相映着诗意的光影。架在水面的九曲回廊蜿蜒着通向一座青砖灰瓦的独栋小楼。

    若是没有指引,外人恐怕很难注意到这条单行道原来通往一座园林式的岭南宅院。

    大隐隐于市内,占地面积不是太大,布局却十分精细,处处透着别致的典雅。

    赵昀今看上去像是这个地方的常客,轻车熟路地穿过一排玻璃满洲窗,往小楼的东北角处走。

    他边走边说:“我记得沈师傅是苏州人吧。苏州园林天下闻名,其实我们岭南的园林也别有特色。”

    宅院里藏着一家预约制的粤菜馆,总厨每天一早根据时令的食材拟定当日餐单,提前发送给客人点选。

    因此两人落座不久,精致的餐肴就陆陆续续呈至桌前。

    沈星鲤听着赵昀今给她介绍冰岛老寨的单株头春茶,说是古树纯料里的天花板。

    她手指摩挲茶杯,忍不住提问:“那个,不是说找我有正事要说吗,是什么事呀?”

    “这个不着急,我们边吃边聊。”赵昀今的语气轻松。

    因捷生物总部就在广州,与Y大生科院之间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赵昀今随意捡了些沈星鲤也熟悉的人和事当作开场,席间的气氛还算融洽。

    聊到一些专业相关的内容时,赵昀今顺势问起沈星鲤目前的具体研究课题。

    当听说沈星鲤本科拿的是生物学与统计学的双学位,还手握好几篇影响因子5分的SCI论文,赵昀今霎时两眼放光,露出一副捡到宝的表情。

    “这个成绩,博士毕业都够格了吧。”赵昀今笑眯眯的,“我就知道,阿屿哥的朋友肯定是牛人。”

    “哪里,都是些凑数的meta分析。”沈星鲤不好意思地解释,“生信相对来说比较好发文章。”

    赵昀今起身给沈星鲤续茶,坐下时,终于转入今日正题。

    赵昀今换回了正式的称呼,问:“沈小姐应该有听说过昶发集团?”

    沈星鲤点头:“当然听说过。”

    赵昀今的家族自明末清初时期,便已在广州城里设馆行医,是远近闻名的中医世家。

    由赵氏后人所创立的昶发集团业务触角涉及医药健康与生命科学的多个领域,包括基因组、生物化学制药、药物分子毒理学、高通量筛选以及环境科学。

    这些是沈星鲤知道的。

    赵昀今又说了些她不知道的,关于集团内部暗波汹涌的派系纷争。

    昶发是广东地区十分典型的家族性企业,人丁兴旺繁杂,股权架构混乱,内部利益盘根错节。

    赵昀今简略地解释完这些,旋即向沈星鲤抛出橄榄枝,问她未来的职业规划,以及毕业后是否有兴趣来因捷生物参与创新药研发。

    赵昀今并不遮掩自己的真实意图。

    他希望寻找到有实力且志同道合的伙伴,一方面是为了公司的良性发展,另一方面,也是为自己培养可靠的亲信。

    待将来回到大集团出任管理层时,手里能有更重的筹码。

    “谈钱就俗了,但不谈也不实际,薪资方面肯定会是一个非常让人满意的数字。”

    “另外,沈小姐别把我想成那种混日子的二世祖,‘改善人类生命健康’这话吧,说是理想化的目标也好,浮夸的愿景也好,总之我是真心想干点能影响世界的事。”

    赵昀今真诚地说。

    沈星鲤不免感到惶恐,话也回得小心翼翼:“您,太看得起我了。”

    对这个阶段的沈星鲤而言,能够顺利申请上梦校的博士,之后按时拿到PhD学位,就算谢天谢地了。

    工作方面的问题,她暂时没有考虑过,并且,她自认是个不太擅长处理人际关系的性格,如果可以,她更希望未来能留在学术界。

    沈星鲤仔细斟酌着措辞,委婉地说道:“其实我还没怎么规划职业方面的路径,不过赵先生今晚提到这些建议,我会认真考虑的。”

    赵昀今也没什么失望的神情,笑着耸肩:“我也就是提前来刷个脸,万一沈小姐哪天有这个想法了,能优先记起我就好。”

    沈星鲤点点头,又主动说:“其实我身边有不少厉害的同学和师兄妹,比我优秀得多,如果过后有机会,我很乐意牵线。”

    “行啊。”赵昀今收了郑重的态度,重新变得随性,“那就拜托沈师傅了。”

    饭局的后半段,两人没再聊专业上的内容。

    期间不知说到什么,话题又扯到钟馥屿身上。

    听赵昀今说,原来广州只是钟馥屿的外祖父母家,而他本人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北京,一年也就回来个五六趟。

    这些年由于事业的关系,他三天两头全球飞,他们这些朋友想见他一面都十分困难,上一回在海底捞的聚餐,都是提前小半年预约后的成果。

    沈星鲤默默听着,心说怪不得。

    她还暗暗幻想能与他在城中不期而遇,哪知人家是栖于云端之上的世界公民。

    “这么说来,你们两家应该算世交?”

    低落之余,沈星鲤仍对这个人充满好奇,装作不经意地,继续询问与他相关的情况。

    “世交可谈不上,我们哪能攀得起钟家的关系,就是阿屿哥曾经在广州读过几年小学,跟我大哥是同班同学。”

    “哦对,就在你们Y大的附小。”

    沈星鲤:“原来是这样。”

    沈星鲤想起钟馥屿说过,他的外祖母曾经在Y大教书。

    而连昶发集团的小少爷都说攀不起的家世,她不敢妄加揣度,也识趣地没再追问,低头去拨弄面前的一碗陈皮红豆莲子羹。

    夜里临走时,在园子里遇上一个中年男人上前攀谈。

    对方满脸堆笑着与赵昀今打招呼,殷勤万分:“小赵总,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您。”

    那人自报了一遍家门,说是与赵家两兄弟在某个发展论坛上交流过,还扯了几个人名做背书。

    赵昀今双手插着口袋,静静地过了十几秒,才从脑海里搜罗出一丝印象,轻描淡写道:“哦,是你。”

    “呵呵呵,难为小赵总还记得。”对方微微躬身,一叠声应着,从口袋里摸出一盒香烟。

    “不用了,我还有事。”赵昀今冷淡地拒绝。

    对方遭了冷遇,依旧是笑吟吟的,离开前对着一旁的沈星鲤也连连点头,又是道别又是道谢。

    眼看中年男人的身影走远了,沈星鲤才不好意思地开口,说想去一趟洗手间。

    赵昀今自己拿出烟盒,笑说:“正好,我抽支烟。

    他对上沈星鲤的态度又极为温和,好像先前那段戴着冷漠面具的小插曲并不存在。

    从洗手间里出来,赵昀今仍站在原地。

    沈星鲤快步走过去,刚要说话,便见赵昀今侧过身来,另一只手正举着手机打电话。

    沈星鲤停在几步开外,想等他挂断后再过去,赵昀今却朝她点了点头,语气轻快地对电话里说:“又係咁啱,我依家同沈小姐食紧饭。”

    (巧了,我正跟沈小姐吃饭呢。)

    粤语九声六调,唱歌似的发音,一字字被夜风卷过来。

    沈星鲤与他之间,只有一个共同认识的人,这话一听,很轻易就能推断出电话那头会是谁。

    正愣着神,不知那边回了什么,赵昀今笑了一下,说:“行行行,你忙。”

    眼见赵昀今收了线,沈星鲤才抬脚走过去,假装没注意到电话里的交谈内容。

    赵昀今也没有主动提,只问:“沈师傅要回哪里,Y大?”

    “嗯,我回Y大。”沈星鲤说,“你要是有别的事,我叫个车回去也行。”

    “没事,我能有什么事。”赵昀今转着手里的香烟盒。

    回程路上,赵昀今随口问沈星鲤周末都玩些什么。

    沈星鲤说,没什么玩的,除了做实验,也就跟朋友吃饭逛街,偶尔唱K看电影什么的。

    “喜欢唱K啊?那打麻将吗?”赵昀今问。

    “凑人数的时候打一打,但广东麻将的规则跟我们那边不太一样,不是很习惯。”

    赵昀今看了一眼时间,邀请道:“今晚我跟几个朋友在东山口那边有个局,就唱歌打牌,有没有兴趣过去玩一玩。”

    这种没什么熟人的玩乐场合,通常情况下,沈星鲤都是拒绝的。这一回,却忍不住犹豫。

    “现在吗,都有谁呀?”沈星鲤问。

    “我想想,有一两个是上回你见过的,其他人也都是玩了很多年的朋友,反正是个休闲局,很随意的。”

    那钟馥屿呢,会在吗?

    沈星鲤想问,又担心显得太过刻意。

    踌躇良久,觉得还是算了。

    拒绝的话已经快要滚到嘴边,却听赵昀今补充:“哦,阿屿哥我也叫了,他现在人刚好在广州,不过他对这些从来不感兴趣的,就不必预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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