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泱问道，他声音温和，语调不疾不徐。
“自然是奴婢所见，画得最好的窗外小筑。”岑媚语调微扬，却带着些调侃。
华泱偏头望了望她，一双惯常含着锋利的眼中却带着些笑意，垂眸看人时格外专注，但华泱只跟岑媚对视片刻，就移开了。
岑媚心中微动，面上第一次有些微热，她藏在衣袖下的手指微微摩挲了一下，可是残留在手指上的温度几乎已经消失殆尽。
“这倒是新鲜，也是你从家乡吃到过的吗？”华泱捧起冰沙，好奇地尝了一勺。
“不是，是奴婢跟人学的，也不是家乡的东西。”岑媚笑着道。
华泱点了点头“唔”了一声，嘴中含着的冰果将炎热驱散了大半，他目光没什么着处地落到了岑媚身上，看着岑媚眼盯着冰果，似乎有些好奇的样子。
“你没给自己留一碗吗？”华泱知道岑媚平日喜欢捣鼓新花样，许多时候都会用余下的送给其他人，也时常会看见岑媚自己也拿些小吃。
“奴婢身体不大好，不能吃这些寒凉之物。”
岑媚曾经遭受劫难，是藏在冰冷的湖水中一夜才保住一条命，当时年纪小身子骨单薄，上岸就病倒昏昏沉沉，连带着与她的唯一亲眷小姨也走失了。
华泱蹙了蹙眉，口中的冰沙仿佛化成了甜腻的糖水，带着些噎人的寒气侵到了他的嗓子眼。
半晌，他将冰沙放下，语气清浅道：“撤下去吧。”
下次进宫带上她吧，看看身体。
华泱这么想着，提起笔继续作画，却鬼使神差抬眸看了一眼岑媚的背影。
这一次的岑媚没有回头，日光有些刺目，华泱眯了眯眼，下一刻遮阳的帘子已经被放下，人影也没了。
华泱握了握手心，冰沙沁人的凉意还残存在手心。
华泱在云辉阁待到吃完午饭，都没有再见到岑媚。有时候人在身边晃来晃去会觉得习惯，但突然晃来晃去的人不见了，才觉出些别扭来。
“连冉，阿岑呢？”华泱在云辉阁后面的清樾小筑的湖心亭坐着消暑，身旁歪歪扭扭站的是前段时间被派出去刚回来的连冉。
连冉闻言一激灵，请罪道：“王爷赎罪，刚刚阿岑说了请午间的假，大概未时回来，属下…属下给忘了。”
连冉去了京都周围的尧城处理事务，休息了一日觉得身子骨疲乏，但轮到她当值，便替换了连维过来。
华泱无语地看了连冉一眼，也没多言，果然不一会看到了捧着水晶糕而来的岑媚。
清樾小筑是在王府后湖连着湖心亭的一条走廊，廊上九曲环绕，湖上的风吹拂而过，带来阵阵凉意。
微风吹过，岑媚额上的碎发随风而动，美目流盼，一张漂亮的脸上含着清淡的微笑，裙裾飘然，整个人清清淡淡，却分外惹人在意。
华泱将半天没看完一页的书放在案上，看着岑媚走近亭子，礼数完美，嗓音柔柔。
“王爷，奴婢还做了些水晶糕，都是惯常用的内馅，王爷可以放心吃。”岑媚将水晶糕放下，冲着连冉眨了眨眼。
连冉知道这是也给她留了的意思，面上带了些笑。
“去吧。”华泱自是看到了二人的眼神往来，摆摆手让连冉下去，捧起书继续看起来。
他吃了口水晶糕，赞赏地点了点头，轻声道：“这倒是糕如其名，真是奇妙，晶莹剔透，滋味甚好。”
“配上书，妙哉。”华泱难得情绪外露，难得看出些少年意气。
岑媚心中一动，她打量了下今日的华泱，一身月白长袍，领口与袖间都带着些祥云纹，整个人矜贵疏朗，在湖心亭远远看着简直就像一幅画。
这倒是不太像华泱一贯的装扮，在书房的华泱与在外的华泱大多都是穿着厚重的颜色，不光朝服、便服也很少浅色衣衫，似乎是因为容貌太盛，用那些颜色压一压。
她才忘了华泱只比她大五岁，如今也不过二十二三左右，若是按着前世她身死的年纪，已经要比华泱大一些了。
思及此，岑媚不禁有些想笑。
华泱行伍出身，一身武艺精妙，五感更是敏锐，甚至在瞬息万变的厮杀中时常帮助他躲过无数次冷箭。
而这份敏锐用在日常中，似乎会生出些负担来。
比如他看军奏，会有一双带着赞赏的目光朝他看来，那目光灼人且放纵，丝毫不加掩饰；
再比如他作画练字，偶尔的闲暇大多是在他心情不错时，会有一双带着歆羨的目光来回从他的画上转移到他的脸上，让他一时有点负担。
……到底是在看我还是在看我的书法/画作？
“你在看什么？”有一次，华泱直白地问出了口。
“奴婢当然在看王爷啦，看王爷有没有什么吩咐奴婢的。”
岑媚的视线大多都很有分寸，但总卡在华泱底线的上面，这让华泱心神微动，却又不好说什么。
这次也是一样。
“你又在看什么啊，阿岑。”华泱将书放下，语气听不出情绪。
“奴婢在看王爷手中的书，王爷看的是《风水游记》，是前朝的汪路玄大人的，前几日奴婢也想看，王爷没借。”
岑媚将湖心亭上的竹帘放下一些，正好挡住了有些刺眼的日光，声音清凉好听，却带着些嗔怪。
若是岑媚刻意讨好，任谁都会难得心软。
华泱被岑媚理直气壮的回答惹笑了，拍了拍身侧道：
“过几日我就给你看，别忙活了，坐下来吧。”
“谢王爷。”岑媚不见外地坐到了华泱身侧，将前些天雪韵带进来的话本拿了出来。
华泱知道岑媚诗书皆通，尤其喜欢山水游记、轶事趣闻或者是悬疑恐怖的故事，只是没想到还喜欢话本。
二人就这么静静呆了一会，华泱吃了几块水晶糕，感觉滋味确实不错，但身侧的岑媚看书也是端端正正不言不语，但却看得极快，让他莫名有些好奇。
岑媚将书翻得很快，却没有什么大的声音，华泱却忍不住，一手压住书页，一边探头凑近了岑媚手上的话本。
心中想的还是‘能让和我兴趣差不多的岑媚看得入迷，难道是很好看的书？’、‘以前从未看过话本，钱思琼看我还嘲讽，确实不该。’等等的话，却在看到书页上所写的内容停下了思考。
——只见满眼的“书生狐妖”、“夜会香闺”、“痴缠暧昧”、“郎情妾意”、“你侬我侬”……
“你这看的什么东西？”华泱将书一把捏住。
看着岑媚一脸无辜却又带着些谴责，似乎还在责怪自己打断了看书的思绪。
华泱难得有些脸热，将那书捏得更紧，还把自己手上的《山水游记》塞到了岑媚手中，成功将岑媚从不正经书解救出来。
“不是说想看这个，给你。”华泱将那满页都是不雅文字的书顺利拿走，看着岑媚一脸促狭的笑。
华泱鼻息又涌现出那股清淡的香气，他看着岑媚回过头，将注意力放到了还带着他温度的游记上，而他只带来这一本，手上的那本不雅书他必定不会看，知道自己着了道，也没什么言语，便伸手拿了水晶糕。
“你和本王的喜好倒是相似。”华泱品尝着口中的水晶糕，内里的芋泥馅绵密又细腻，带着些许味甜，十分好吃。
“是，王爷喜欢的桃花酥和枣花糕奴婢也喜欢吃。”
华泱倒是讶然，自己的喜好自己都不是很知道，但转念一想，早就发现岑媚在这方面很是擅长，每个人的喜好都记得很清楚，人缘也很好。
岑媚捧着书，细细看着，发现手边的小方帕上放了个水晶糕，也没什么反应，伸出手将水晶糕塞进了嘴里。
看到岑媚像个小兔子一样小口小口吃着糕点，华泱难得生出些投喂的乐趣，一小盘水晶糕自己只吃了两块，剩下的全慢悠悠放在了小方帕上，等着看书入了迷的岑媚一个个塞进嘴。
“哎呀，奴婢怎么吃了这么多，王爷！”岑媚蹙着眉，猫似的杏眸此时瞪圆了，微拗着下巴偏首瞧着华泱。
华泱靠着亭子边的柱子，俊美的脸上露出些肆意的笑。
“没事，反正是你自己做的啊，好吃就多吃些，你这么单薄，身体又不好，跟着本王一起去裕关的话，怕你身体吃不消。”
岑媚眼珠转了转，将书合上，手撑着下巴，有些大胆地直视华泱：“奴婢和王爷去裕关？”
“嗯。”华泱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眼眸微深，看着气息很近的俏脸，有些失神。
“那奴婢可要好好学些东西了，怕是没时间在王爷眼前乱晃。”岑媚勾起嘴角，将书放到了华泱的手上，轻飘飘起身。
华泱目光循着人，“去哪？”
“奴婢去寻些茶水，王爷给的点心太多了，口干。”岑媚背影绰约，飘飘忽忽走远了。
微风吹拂过飘扬的裙摆，华泱鼻息间那股熟悉的香味渐渐远去，华泱望着一览无余的湖面，心却像岸边慢慢飞落的叶子，飘在湖水之上，激起一圈圈的涟漪，仿佛将湖中许久不曾动作的游鱼惊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