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哪来的人在这招摇撞骗!几块破木板子就想换一个黄花大闺女,你这算盘打得比过年的爆竹还响,年兽见了你都得退让三分吧。”

    林越舟从从棚顶腾跃而下,隐在白纱下的眼粗略地扫了一下四周,只一眼,众人都不吭声了。窝棚区的常住民都知道这是女匪来着,虽然发粮食,但也立规矩,打起人来毫不手软,行事稍有差池,免不了一顿恶揍。

    喏,那边躺着的李流子趁女匪走了,抢了一对新来母女的粮食,被发现了,现在还起不来呢。

    但生面孔摆明不知道这回事,鼻孔抬得比天高,说着话就要上手强行拽人过来, “别碍事啊,人自己都答应了,你搁这嚷嚷个什么劲。”

    林越舟将阿虹护在身后,生面孔往左走,她就往左走,生面孔往右移,她也往右移,跟逗小孩玩儿似的。

    “是嘛,我看你不仅嘴臭,耳朵也不太好使,哪有人答应了?”

    “大家伙儿都听见了!”黄豆眼的生面孔有些气急败坏,扭头往旁边一个一个地问, “你听见了对不对,你也听见了对不对?”

    没人理他,他一个不知打哪儿来的人过一会儿就走了,女匪可是常常来的,孰轻孰重,他们还没饿昏头。

    “我要是你,现在已经开始跑了,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有人替天行道,不为过吧。”她右手顺着腰身慢慢握住剑柄,甫一用力,根根分明的青筋鼓起。

    还是另一位手上带疤的生面孔有眼力见,拉上黄豆眼,推起破板车穿出人群,边走边跟黄豆眼低语: “这种小姑娘哪里寻不到,我们去别处寻。”

    林越舟羽睫轻颤了颤,目光中带了些思量的意味,不及她细想下去,阿虹怯生生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匪...姐姐,我爷爷...怎么办呀,我不想让他被火烧。”

    这小姑娘怕她,她知道,窝棚区的人没几个不怕她的。

    没办法,灾荒年生本就乱,让人惧怕,自己说的话才有威慑力,不然这一团乌糟糟的事儿还要她好言好语地哄着人去处理嘛。

    她叫了两个踏实肯干的婶子去分发粮食,自己把手里四袋药包一放,叹了口气,轻声细语, “大夫不是说都是些皮外伤嘛,爷爷怎么突然就不行了?”

    阿虹抽泣着, “这两天爷爷常说自己头晕无力,站都站不稳,胃口也没有,本来以为天气凉了,得了风寒,挺一挺就过去了,没想到爷爷昨晚突然说头疼,我就跑去找大夫,我跑得很快,但回来时爷爷已经没动静了。”

    “大夫说爷爷淤血堵塞,头上其实是有伤的,皮肉没破,但里面骨肉受了损,多味药材就多份钱,爷爷强撑着没说...”

    耳旁推推嚷嚷声渐增,没人往阿虹这多看一眼,窝棚区人来人往,隔三岔五死个人,饿死的、病死的、撑不下去寻死的,不稀奇,多的是被官兵拉走一把火烧掉了事的,在这等着发口粮的谁买得起棺材。

    去年蝗灾,村民还能靠缸底余粮过活。今年大旱,颗粒无收,田里能吃的都被拔来吃了,连虫子都不愿在田埂间蹦跶。

    村里呆不下去,只能进县城盼着官府搭粥棚,每天施舍一碗夹不起两筷的稀粥;后来县令说岐州山势凶险,京城路途遥远,下一批的赈灾粮还没到,连两筷粥都没了。

    一等就是两个月,没银没粮,戴县令表示很为难,转头把他们困在窝棚区,不让他们靠近府衙。

    窝棚区的气味不好闻,烂泥沤糟、腐臭尿骚,县里的人大都不会来这,只有女匪仿佛天生没有嗅觉似的,甘之如饴地往这跑。

    “你有没有看清那天打你爷爷的是哪一个。”

    “当时很乱...”阿虹顿了一下,话音中带着恨意, “有个大胡子很凶,抓着我爷爷不放手,推在地上,我怎么哭喊拉扯他都不肯收手。”

    大胡子,林越舟有印象,昨天被她划了手腕的那个,确实嚣张。

    “我跟那边巡视的官兵说一声,等一天,我让你爷爷安然入土。”她的声线冷了两分,不过阿虹听不出来。

    阿虹的眼神木然、不解,视线里只有瘦骨嶙峋的爷爷和落在肩头的四包药材。

    她拍拍阿虹摸着有些硌骨头的窄背,往前小推一把, “拿粮食去吧,得活。”

    ***

    西州,日头高照,风吹石滚,漫天黄土中商客百姓多戴着以纱遮盖面部的帽子,混杂的口音并不影响彼此间的货物交易。

    突然,地表传来马蹄辘辘声,一队金戈铁甲的士兵开道,后面跟着一架平顶紫绸桐木漆的大马车,与西州风景格格不入,路人不禁多看了两眼。

    “好像是京里来人了。”

    “要打仗?”

    “胡说,当今圣上最是仁德,他国不来犯,桑国必不侵。”

    “这镇西王当年在南境之乱中,可是命下属以两千老弱病孺开阵的货色,谁知道他私底下又搞了些什么,惹的圣上派人千里迢迢来查呢。”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被抛却在马车后,礼部侍郎沈影转动了下食指上的玉扳指,一双眼眼白占据大半位置,乍一看有些瘆人。

    他淡淡地舒了口气,盘算着知枢暗地里对他的忠告。

    “册封世子此事说大也不大,京中多的是靠恩荫过日子的权贵,但镇西王世子不同,他是宗室之子。”

    “你还年轻,不知当年圣上与其三弟,也就是镇西王之间的过往。镇西王的大儿子残废,二儿子阵亡,只余一个三子,无官无爵,还硬生生地在西州那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博得个‘西州沙鹰’的称号,此子不得了,不放在圣上身边,你我岂能安心啊。”

    “你入礼部也有十年了吧,我是看着你一步步爬上来的,不容易,我向圣上举荐你,你要牢牢把握住这个机会。”

    马蹄声骤停,马车稳稳当当地停下,一双白净的玉手掀起帘子,沈影抬头, “镇西王府”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

    时安拿着柳大娘画的草图在午饭前堪堪赶到八方镖局,悬山顶,小青瓦,封闭的天井院落。

    院门大开,门口没有站门的人,他和石大不请自入,一步一步走得极慢,边走边张望。

    院落里一片空地铺陈开来,放着沙袋、木桩及各色刀枪剑戟,墙面灰灰白白,绘着“忠、义、礼、信”四个大字。

    “需要押镖?”

    声音从小门传来,来者一身黑色练武衣,腰间绑着红腰带,典型的镖师打扮。

    时安拱拱手,从怀间摸出一封有些褶皱的信, “在下找总镖头李云飞,烦请递信。”

    八方镖局意为“迎客八方,信达四海”,身处运输要塞的镖局镖单应接不暇,多的是走南闯北的边境之单,西州便常常是李云飞押镖的目的地之一。

    西州纷乱,马匪层出不穷,几个人几匹马不知从何处杀来,抢了货就跑,也不纠缠,留下一骑黄尘,让人追无可追,查无可查。

    更有狠心者,连人带货一道掠了,洒下一片血迹,荒漠戈壁一阵风,一捧沙,便什么也没了。

    时安身处西州多年,或许是继承了父亲的武将血统,从小不安分,整个西州没有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隐匿超过一月的马匪。

    他捣毁过不少马匪窝点,放出的人和货数不胜数,其中就有奄奄一息的李云飞。

    李云飞四十出头,常年在路上跑,一张脸磨砺得粗糙。他是重义之人,性子直爽,好交朋友,几番接触下来,时安托他查了些事情,这封信便是李云飞写的回信。

    “时兄弟!来来来,一路辛苦了,快进来一起喝酒吃肉。”

    “李兄!”

    二人边走边寒暄,酒过三巡,李云飞屏退其余镖师,邀他进內间说话。

    “时兄弟,你这面孔生得着实清俊,在西州总戴着那半截沙鹰面具,怪吓人的,这摘掉了多好。”

    “我的情况李兄也知道一二,少些人认识我,便少些麻烦。”

    李云飞知道他的身份,不过不好在外人面前道破,时安出行在外也只说和石大是一同从村里出来的。

    镖师这一行接触的人多,更看重一个人的品性,而不是权势地位,若时安是那等拿腔作势之人,二人也结交不到一块去。

    “不说这些了。”时安摆摆手,饮下一盏茶,点了点放在桌上的信封, “李兄,你在信中说找到了张廷敬的妻女,可是为真?”

    要聊正事,李云飞叫人打了一盆井水,捧了两捧在脸上,冰冰凉凉,去了些酒意。

    “那是自然。”李云飞端坐起来, “张廷敬一把火烧了自家,家中奴仆也跟着遭殃。他家有个老马夫,平时都住府里,但当天孩子生病,他就没回府。”

    “这马夫是个机灵的,主家着火,满门无幸,你活着可不让人怀疑,他第二天就携着妻女跑了。没想到这场火雷声大雨点小,一封遗书定了自杀,压根没怎么查,府里少了个马夫也没人在意。”

    时安听得仔细,也看得分明,一场让人尸骨无存的大火中有一封完好无损的遗书。

    不过,无人在意。

    “那马夫说他撞见过张廷敬的夫人,当时他还以为见鬼了,但那人一见他比他还慌张,他心里就多了三分笃定,人没死。”

    “人在哪?”

    “撞见的那次是在江州,离南境有段距离,但不算太远,我手下兄弟有押镖到那的,已经让他们留意了。”

    时安心底沉了沉,还是拱手道了谢,这件事他已经追查许久了……

    元历三年,也就是十二年前,南国入侵,南境五州大乱,先帝时期刚刚清洗过一波朝堂,圣上又刚登基三年,朝中武将无人可用,几番派守都是战败而归,不得已之下,圣上召派了当时已驻守在西州的镇西王叶骁领兵前去击敌。

    镇西王何其骁勇,当年大宛国举全国之力侵攘桑国西境,群臣上下束手无策,年仅二十二岁的三皇子叶骁领兵十二万,耗时七月,最终亲领三千骑兵夜袭敌方腹地,于弋水河畔击退大宛国,一时间功勋盖世,风头无两。

    叶骁亲自领兵平南国,困于南境的百姓都觉此战必胜。

    这一仗也确实胜了,但胜得不甚光彩。时任南境连州都指挥使的张廷敬面临大军压境,在城内搜集了两千老弱病孺,强逼着他们出城开阵,趁敌分心,又有几小队从城门两侧而出,绕敌后方,形包围态势,一举歼灭。

    与敌军在战场上一同消逝的还有两千百姓,毕竟兵器无眼,手无寸铁的老弱病孺便如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连州一战奠定了南境大获全胜的格局,同时是民怨沸腾的起点。

    当今圣上以仁德闻名,事后,张廷敬似是怕上面怪罪,留下一封遗书,一把火烧了自家,尸骨无存。信中表明当时战况胶着,能不能守住连州,乃是这一仗的关键,事急之下,他听从叶骁命令,挟持百姓以求一胜,现悔不当初,愿以死谢罪。

    那时他只有八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父亲携兵从南境回来后三月闭门不出,再出来时性情大变,整个人龟缩在西州一隅,白了发,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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